“形象”的“生物学试验”——夏小万展览序言
0条评论 2012-10-30 14:58:18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作者:栗宪庭

(二)悬浮的异形

1987到1995年,是夏小万的创作高峰期,大致有三类作品,一是被大家所熟知《梦想》《环》《母与子》《先灵》《呼唤》《骇》《初升的太阳》《空想天穹》等作品,参加过“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组织的《走向未来》展览和《中国现代艺术展》等多个重要展览。一是上古神话《山海经》系列。三是以爱情和理想为主题的系列。

夏小万浪漫且自闭的个性,让他既对理想充满了激情,又在现实面前显得无力甚至恐惧,尤其在“一个心灵倍受意义危机折磨的时代,(5)”,两种力量的冲撞和纠缠,常常把夏小万推到一个更为纠结和矛盾的漩涡中,或者他更象一个“浪漫情怀的现代梦游者”,始终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无着无落地悬浮着。所以,“悬浮的意象”是这个时期最有创意的形象,如《梦想》《环》《母与子》《先灵》《空想天穹》,都是他把自己的心理状态、情怀和思绪,化作幽灵般的异形,悬浮在空中。一方面,画面中那些怪诞而梦游般的异形,作为他渴望自由和浪漫心理的化身,大多是一种厚重、饱满、自由的变形人体,仿佛是积压许久的热情,又仿佛是被某种力量挤压、扭曲而成,并用锻造般的厚重笔触,凝结成饱满而热烈的团块状肢体,这在他诸多的小稿中尤其如此。另一方面,心理无着无落的感觉,又通过悬浮、倒置、狂奔、呼喊等各种奇异的动态,在梦幻般的空间里游荡。因此,画面中沉重、饱满、热烈和扭曲的异形,与悬浮和游荡的大结构之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构成夏小万矛盾而复杂的心理意象。夏小万汲取了超现实主义、象征、表现主义等现代派的营养,但他也说“我的想象力一直都是开放性的,所以我不会执着于简单的结果。由于我的基本点源于传统,甚至是古典的”,所以,他的画尽管有各种现代艺术的形态,但也始终保持着西方古典艺术的气息。另一方面,夏小万说:“我对一个事物的迷恋,是源于一种信任感。(6)”我理解的这种“信任感”,也是夏小万作品始终有一种古典艺术气息的原因。即夏小万的浪漫情怀,无论被现实挤压得怎样的扭曲和阴郁,但夏小万在现实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极其温和、憨厚和善良的心境。他对生命、爱情、自由和理想始终保持着充盈的能力,一定源于他对生命本身保持着“信任”。所以,他的画面始终喜欢控制在一种类似古典绘画的气息中——幽深的背景和浪漫、热烈的笔触和暖色调,画面也始终把扭曲、悬浮的异形人体浑然于热烈的气氛中,而没有出现过类似某些现代派那种撕裂般的刺激气息。

1990-1995年以爱情和理想为主题的系列,带有象征主义的色彩。矛盾的意象依然是他这两类作品的基调,但与悬浮的异形的画面相比,似乎“希望和美好”从画面中凸显出来——在幽深的背景中不断出现极其明亮的橙黄、淡黄等亮色域。

这色域有时是画中的太阳,有时是人体中的某一个部位。如以瞎子为主要形象的那幅《不再消逝》中,行走中的瞎子身后,是光亮的初升太阳,那一定是画面人物看不到的,却在画面中如此的突出,就因为它来自内心。“瞎子”有点自喻也有点自嘲,凭借心底这点浪漫的光亮,在充满迷茫和困惑的世界里,去寻求辉煌和希望。诸如《亦近亦远》,虽然一对恋人如此近距离的相互注视,中间却隔着距离,“两个情人之间的近和内心深处两个生命之间的远,形成了这个对比。(7)”男子黑色的头,和女子投影到男子身上的黑色投影,都为画面增添了一种沉重的气氛,但画面中那只橙红鲜亮的手,却让人感觉到爱的炙热。《怀抱》中明亮的多只运动中的手;充满了爱欲,燃烧着并仿佛随时都爆发出一种力量,去拥抱对方,拥抱爱和希望,光亮的手,在幽深的背景中,尤其显得炽热和透明。

(三)异常的视角

1996—2003年,夏小万已经没有任何冲动来画“主题性油画”了,就回到他随手勾画的日常工作上来。夏小万从来没有使用模特和照片的习惯,随手勾画人体的各种姿态,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日常习惯,并通过随手勾画的形象来感悟人生和思考艺术,心有所感,手有所动,便随时从心里流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来,夏小万比喻自己的这种工作叫“造人”,而且这种被造出的人是没有任何社会特征的纯粹“人体”动态。他所有作品的形象、草图和小稿,也都来源于这种工作方式。三十多年,夏小万留下数以万计的小幅素描和色粉画,也造出数以万计的奇形异态的“人”来。

夏小万这八年的工作,“就是主观臆造各种各样的形,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方式,我可以进入到形的思考领域。”“我可以让这些形象,能够让我们感觉到有一种新奇感,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多的体会生命存在的状态,而不是思想概念。(8)”这个时期他画了大量的小幅素描、色粉画和少量油画。其中“异常视角”——从各种可以想象的视角看和表现每一个人体形象,是这个时期作品最明显的特色。他美院的同学马路,曾经回忆他们围成一圈画人体的情景,“学的是经典的看(所谓学院派)。……柔和的光从天窗撒下,模特摆出古希腊雕塑般的姿势,这时的人体总是很漂亮,很超然。”又说他们在同一个宿舍睡上下铺,因为“ 宿舍里太窄,看人找不到那么令视觉舒适的角度。因此,人看起来就总觉得有些怪异。和经典相比,宿舍里的人有点像动物。”说夏小万有一次语出惊人:“画画不光要看还要听”,。“ 意思应该是说:“当你画画的时候,所有的知觉都要用,还要用心,你是用全身心去感受的、去看的,全方位的。”“大学毕业以后小万在‘看’这个方面很努力。先是仰视的朝上看,后是俯视的朝下看,不满足时又像把自己幻化为一个长着人眼的飞虫,追逐着人体的热源,飞近人的脑门、脖子,停落在人的大腿上。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小万自己想象的结果。不光想象了‘看’,还想象了‘听’。他把想象当了真实。……小万因此摆脱了显微摄影和广角镜头的‘看’的局限,返回到了用他的全身心去看人的理想状态。……飞近了看人,人看起来好像一个动物,若再加以夸张,就真会成了动物,但是小万做得有分寸,保证他还是人,只是偶尔觉得他有点像动物。小万的画中人,离我们既近又远,既像我们的街坊、同事,又像是完全陌生的异类。它在人与动物之间微妙地变化着,像是一种杂交的生物,它张开嘴会发出野蛮的嚎叫;闭上眼,大脑里又在复杂的思想。……飞近了看人,‘人’成了人的象征。(9)”夏小万用一系列奇异的视角看“人”造“人”的意义,不但远离了自希腊罗马到十九世纪学院派那种“观看”的审美定式,还在于他把自己造的“人”变成人的象征,变成夏小万这个人的心灵象征,可以随着夏小万的想象而自由变形。同时,这些被造的“人”的位置和角色,就成了人视野中的其他动物或者世间万象那样的位置,成为一种被观察和被审视的对象,当然人从来就是被人观察和审视的对象,哲学的,社会学的,医学的,审美的,但象夏小万这样的异乎寻常的角度,也提供了一种特别心理和审美的被观察和被审视样品。

(四)“看”穿空间

2003年以来,夏小万用多层玻璃试验并被他称为“空间绘画”的一系列作品,是他异常视角看的合理发展。最直接原因来源于他2003年在今日美术馆的《你怎么看?》展览,那个展厅空间很大,展览又都是小幅作品,有被空间“吃”掉的感觉,于是夏小万根据作品大小做了一些凹凸不一的小盒子,把展墙变成凹凸不平的墙面,让每个作品都可以凸显出来,除了让展出效果有空间设计感外,夏小万还意外地发现他在移动那些作品时,画面会随着视线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当时他想绘画能否以空间的形态呈现出来。他联想到文革的时候,自己将印刷品毛的像分解成不同的层,分别贴在玻璃上,再组合起来,这个画面就有了纵深的感觉。其实,自文艺复兴欧洲创造的焦点透视绘画模式,到现在立体摄影、三D影像的不断试验,都基于人类在视觉呈现上不断追求立体空间感的结果。

“空间绘画”之于夏小万,其中最专业的理由,是他对“绘画空间性”的了悟——“怎么看”一个形体。他说:“绘画的空间性,始终是我特别看重的。我从一开始完全模仿平面的形式、定式,到后来逐渐理解这些形式、定式是怎么产生的,”夏小万说的这种定式,就是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欧洲绘画产生的透视学——如何在一个平面上呈现三度空间的“科学方法”。 “通常说的立体感或体积感,是以明暗法为准的、对于技术的描述:晕染一下、找一个明暗交界线、五个调子等等,立体感就能产生,这是对技术结果的一种理解。”但这种焦点透视,是建立在假定有一个固定视点的基础上,不是人的真实观察。而夏小万强调自己“是对观看过程的理解,我看一个模特的时候他是活的,他不可能自始至终不动,但我可以把握他的肢体,……他肯定在动。在动的时候,现在的形态和原有形态的转变是如何处理的?这种转变,已经是被我意识到,我们可以运用空间透视法、光照原理、解剖学原理等等,这一整套理性的认识方法来帮助我们画画。这是一种更自觉的方法。”“虽然我是在画素描,但主观上已经认为它跟雕塑没有区别了(10)”,夏小万“看“和“画”的方法类似做雕塑那样的三度空间的。或者象中国传统绘画的“行万里路”“移步换景”的方法,并把视点向纵深移动,运动和时间的因素就多了一个方向。尤其在他日常随手画的那些小幅素描作品中,能更清楚看到夏小万所以不断从各个视角“看”和“画”一个形体的原因。多层玻璃的“空间绘画”就是在这个基础上的进一步实验,让形体有更强烈的空间和时间上的感觉。“空间绘画”不是雕塑,更没有明确的材质诸如铜、铁、泥或者某种工业材料的质感,但它有雕塑的物理性“质量”“体积”“重量”甚至触摸的感觉,这种虚幻的感觉,是完全靠绘画的技术和借助光影来实现的,他的工作始终控制在绘画的技艺中。区别在于,他的笔更象一把雕塑刀,不断移动着视点地看和画着对象,也许,“空间绘画”的魅力正是在这里。比如“并”,男人头部塑造跟写实素描接近,而后面的身体部分,逐渐有意地逐层弱化绘画感,尤其通过多层空间的处理,既突出了头部撕咬动态那种逼近观者的强烈效果,又加强了幽深空间的恐怖感觉。

当然,夏小万的“空间绘画”试验,不止于形式。更深层的理由来自他对“人”的审视,甚至是对“人”的病态乃至恐怖一面的审视。戈雅的一幅画被反绑的人给了他的提示,在那幅作品中,被缚的手臂形成一个三角形,这个三角形从人体结构上来说是很别扭的,正常结构人的关节是往后弯曲,而戈雅那幅作品画的关节是向前弯曲,给人一种被伤害、紧张、刺激、危险和不平衡,甚至恐怖的感觉。夏小万的工作,就是以异乎寻常的角度看人和造人,他的工作室始终象一个生物实验室,不断地造着各种各样的异常“生灵”——被某种力量挤压的,变形的,但却充满了生命力。

注:(1)(2)(3)(10)《夏小万的艺术历程,巫鸿与夏小万谈生活、灵感和创作》

注:(4)(5)贾新民《心路上的思索与超越》

注:(6)(7)(8)《夏小万与栗宪庭对话》

注:(9)马路《飞近了看人》

——栗宪庭201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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