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关于虚谷
0条评论 2013-04-09 09:54:13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江宏

虚谷早年,确切地说是在三十岁以前的情况,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因此,那时的虚谷我们一无所知。

然而,要谈及虚谷的绘画,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就是虚谷精于肖像画。虚谷早期的画作,肖像占了很大比例。我们一直对虚谷早期的情况缺乏了解。现在说到虚谷的肖像画了,留存至今的许多虚谷的肖像画作品,未具年月的极可能是他的早年所为。虚谷早年画肖像在俚间可能还小有名气,这就不难理解虚谷入山门的优惠所自。

我们知道,肖像画对写实技巧的要求很高。所谓的:画人难,画鬼魅易。道理在于对熟知的形象,半点差错便会引来非议,肖像画必须画得像,尽管有历代相传的口诀,但写实的能力一定要过关。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画袁枚被认为不像主人而被挡回,极能说明问题。

很难想象,学画肖像是因为兴趣。肖像画历代就是小宗,地位逐代弱化,明清时已等同工匠,虽然出现曾鲸这样的大师,“波巨派”也显赫一时,但在山水、花鸟、人物面前毕竟成不了气候。所以,虚谷学画肖像,或许想以此为业,可为日后谋生多条路径。于是,我们又猜想起虚谷没有书香门第的背景,家境应该不富裕。

画肖像,对虚谷来说,至少具有两大功绩。一、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基础,尤其是造型能力,对日后虚谷绘画的发展,作用莫大。二、虚谷顺着肖像画基本功,顺利地走进了写意画的殿堂,由此,非但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创造了绘画历史。

张名珂说虚谷曾经为曾国藩画过肖像。虽然此画已无从寻找,但张鸣珂所说的,应当不存疑问。问题是:这肖像画于何时?有认为是在虚谷的“参将”任上,也有可能作于同治四年即公元1865年,两者都没有依据。那么,只剩下虚谷为曾国藩画像的事实了。说到底,也只是画张像而已,一个想画,一个能画,就这么简单。

肖像画为虚谷赢得了画画的名声,以此可以谋生,可以进行社交。前述虚谷以弟子的身份为苏州报恩寺衡峰和尚作肖像,或与虚谷有条件的“入山”有关。实在是虚谷混迹社会以及把握人生航向的本钱。

早年上海的画行有一句谚语:“金脸、银花、要饭山水”。形象地道出了上海卖画的实际情况。即人物画最受欢迎,花鸟其次,画山水,既费工又少买客,文人画家作孤芳自赏,与市场无关,若以市场的角度来看,则只能称为要饭的了。纵观同治、光绪及民国初年的上海画坛,人物画最是强势,任熊、任薰、任颐就足称辉煌了,他们挟持家乡前辈陈洪绶的威力,将“海上画派”的人物画推上了高峰,可以说至今还无人出其右,另外,钱慧安、倪田、黄山寿、胡璋等均擅长人物画。花鸟画如虚谷、蒲华、吴昌硕、朱偁等都是名留史册的大师。山水画少人问津,只有家境富足者支撑着,如吴大澂、陆恢、顾麟士等。此间的画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多能,如任颐、任薰,人物之外兼长花鸟,虚谷也属这类。虚谷甚至频频作山水画,显示出他在绘画上的广泛兴趣。

其实,虚谷的肖像,代表着他画人物的水平。虚谷是位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各个领域都擅长的全能画家。在“金脸”的时代,虚谷不作通常意义上的人物画,只画难度极高的肖像,并多半是为朋友或者是他所敬重的人而作,他对金钱的态度也可知一斑了。

晚清的人物肖像画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任伯年就有不少上佳的肖像画,而虚谷的肖像作品,也比较可观,他和任伯年在肖像上屡有合作。虚谷的肖像虽然不如任伯年的技巧娴熟、刻画精致,却也勾勒洒脱,渲染周到,表现人物微茫毕现。

我们尚不知虚谷是否将肖像画作为自己绘画的正道,而山水、花卉、蔬果、禽鸟等写意画仅是为了“自娱”?虚谷一生都未曾放弃他的肖像画,他六十三岁时,还在胡公寿的“寄鹤轩”为主人画肖像。

从据称是早年的肖像画《衡峰和尚五十七岁小像》起,参照现在可能见到的虚谷肖像画如《竹斋先生五十小景》、《秦赞先像》、《月楼像》、《大为老人八十一岁遗像》等,水平越发老成,手段越趋多样。其中《竹斋先生五十小景》和《秦赞先像》均作于光绪元年,虚谷五十二岁。一年作两幅肖像,不可谓不勤,失记,漏记或遗失的或会更多,如此应该感觉出虚谷在肖像画上是有他自己的乐趣的。

当然,我们知道虚谷这种肖像画,应该属于“金脸”的范畴;我们不知道虚谷画肖像,得“金”否?更不知道得“金”得多寡。

又当然,费工费时的肖像画,和写意画相比,既缺乏洒脱的挥写情调和情感的宣泄的途径,无法有一吐垒块的痛快,又无从发挥自己的审美志趣。并且,在画坛立足、立名、立威的几率极小。除了为朋友,为社交,为经济,为显示绘画的写实实力外,那就是不忍心放弃多年苦练出来的成果。重要的是:虚谷的肖像画技巧,有力地支撑他的写意画。甚至可以说,是虚谷随心所欲的造型能力的技巧根源。

山水画在元代已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不仅完备了各种程式,而且将笔墨推上了巅峰,有明一代及清初,光咀嚼、消化,便名家迭出,光彩四溢。

山水画因程式的完备性、笔墨的丰富性和表达情绪、吐露心迹的复杂性而辉煌;但也因完备后的不易突破,以程式应对程式,以程式限制内容,必然要走向僵化,走向死胡同,自清代中叶逐步走向式微;而经由“扬州八怪”这般笔墨的极个性化折腾后,对笔墨要求只存率直,因此,情绪的表达也变得简单,写意花鸟的盛行和讲究程式,讲究笔墨的山水遇冷,实在是时代的选择。“要饭山水”形象地说出了那时候山水画的窘相。

“海上画派”画家的生存能力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他们把“金脸”“银花”弄得令世人眼花缭乱,又将“银花”的手段,去改变山水画的格局,准确地说,是山水画写意花鸟化。

一般此类的山水画都出自从事写意花鸟画创作的画家,但这仅能糊弄审美低下者,试想将“银”贴在“要饭”的碗上,是何等不和谐,何等滑稽,花卉高手如吴昌硕,作“山水画”尚不能免此滑稽,遑论他人?

然而,也有特例,也有能抟写意花鸟笔墨和山水情调于一纸者,那就是虚谷。

虚谷能画,各种形象笔到便“应物”“象形”,但这等本领于山水画,似乎是难有用武之地。自明代以来,多能的画家,画山水和山水以外的花卉、翎毛等,存在着差距,这差距不在笔墨情调,而且山水画和其他画科,也隔行如隔山似的隔着一层由山水画程式组成的屏障。沈周、文征明的山水和花鸟少有共同处;陈道复长于花卉,一旦笔涉山水,也不得不换个脸;恽寿平山水、花卉两者都有造极的表现,却还是合不了辙,并不成熟。装山水画腔作山水画势,不能背离山水画的山规。不过,不管笔墨情调为何异样,画家的个性不会因此而变。正是这一点,为写意花鸟画的画法进入山水画撕开了一个口子。虚谷就是从这里乘虚而入的。

可以确定虚谷的绘画基础是人物画。肖像人物画,除肖像的外形要酷似对象外,其他如手、足,如衣、冠,都须合规范;还需要有绘画配景,如树、石,如花、竹等。想来虚谷一定也在配景的树石、花竹上下过功夫,这点功夫,造就了日后的大画家。

虚谷没有学习过山水画,凭着人物配景的树木、山石之类,还不能建构自己的山水画。虚谷必须以他成熟的写意花鸟画风格,去画他山水画。

如果将虚谷的作品列出编年的话,可以依稀看到,其山水画向传统意义上山水画靠拢的,应是他写意花鸟尚未成熟,或者即便已经成熟而没有向山水画领域溢开、渗透。由于敬畏传统的山水画,可以时不时地弄点皴法,要复述些树法,画得不自信,当然离自由自在更远。

当虚谷意识到用他的强项——写意山水画去抚平、去消除山水画上的不自信时,一定是他的写意花鸟已经成熟,并所向披靡地朝其他领地诸如走兽、鳞蚧等扩张,成果赫赫之时。

果不其然,虚谷用他成熟的写意笔法,写意情调,将他的山水画点装得如同他的写意花鸟一般夺目。

现代山水画和传统山水画没有传承关系,是因为现代山水画摒弃了传统山水画的程式。而一旦进入纯粹的写意模式,它就不再具备传承性。它只有画家独大一生的战果。画家把成功的风格交给历史,不必再作青蓝的考虑。因为当画法和个性高度一致时,便无从把画法从个性中剥离出来,画法也就成为画家的个性了。而个性是不能传承的。虚谷只为现代山水画作了个启示。

当时“海上画派”的花鸟画,大部分的传统背景,都来自乾隆年间扬州的福建籍画家,号新罗山人,子秋岳的华喦。

华喦没有被排入“扬州八家”的原因很简单,“扬州八家”其实是 “扬州八怪”的“学名”,华喦花鸟画不入“怪调”,他将两宋细入微茫豪末的写实,弄得较为润略,较为松弛,形象兼工带写,画面丰富、生动。这些正符合“海上画派”的需要,他们既不愿意花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作两宋般的精准细腻,也不会忽视上海市民讲究画得逼真的审美要求。华喦就成为不二的传统选择。

虚谷当然没有例外,他对华喦也是倾心倾力的。虚谷花鸟画的写实性,虽略逊华喦,但他的写实意趣、也即“形似”的笔墨趣味,与华喦不具备可比性,却要大大高于任伯年、朱姌。

当时“海上画派”的花鸟画,充满了甜俗、妩媚、浅显,就连市井气也毫不规避。这是屈从于买方的艺术商品经济的特点,屈从买方就是画家必须按买方的要求去创作,这是画家们的无奈之举,或许未尝不是为生存也为艺术的策略。虚谷也卖画,并且深受欢迎,从“求画者云集,画倦即行”几个字来看,因为“求画者云集”,所以虚谷的出笔一定不慢,要达到“画倦”的地步,又一定画得不少。快捷的写意花鸟作为虚谷的主打产品,确是个上选。

受时风的影响,虚谷无法免俗,可对“俗”的态度,倒是与时风有异。虚谷的入俗,是对民间绘画形象生动性的关注和实际生活中的形象,也就是他眼见生动形象的关注。前者是艺术形象,后者取用真实形象,从了“外师造化”的原则。如果虚谷用他的笔墨去化解民间绘画形象,那么,也许会像八大山人般的雅正;如果用民间绘画形象来充实笔墨,那么,无疑会丰富起虚谷的笔墨形象;又如果再加上生活中真实形象的笔墨化,那么,虚谷一管在握,可以触处成春。于是,虚谷“形似”的笔墨趣味,合雅合俗,似雅而非,似俗亦非,是无法以雅俗,或者雅俗共赏来论的。虚谷“形似”的笔墨趣味,是虚谷强烈的个性笔墨所形成的笔墨个性,这样的笔墨个性产生了虚谷独特的绘画形象。

这类绘画形象,一经虚谷画出,便牢牢地打上了虚谷的印记,这应该认为是心手高度统一的自然吐露。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随着岁月,笔墨会愈趋于老到愈趋于老练,愈加无懈可击;而虚谷用自己个性笔墨所塑造的形象特征依然如故;愈发成熟的笔墨,非但没有刻意去改变这种形象;而且,将笔墨间不断溢出的韵味,弥漫起愈发丰富的“象外”之趣。

由于个性笔墨塑造的形象,一开始便具备内心的因素,换句话说,“心象”和笔墨形象是同步的。虚谷与众不同处,即在此。

虚谷笔下的形象,打上虚谷印记的不会太多,如金鱼,如松鼠,如猫,或者仙鹤也可算上。其实,有创造性的东西,对个人来说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对虚谷来说,也许不在乎什么成就,但他必定在乎个性酣畅淋漓地发挥在笔墨间,因为张扬了个性,就可以彰显出特征;因为彰显出了特征,所以是创造;因为是创造,所以可与前人匹敌;因为可与前人匹敌,可以无愧于后人;因为无愧于后人,可以名留史册。

虚谷是“海上画派”的骄傲。

 

 

【编辑:李洪雷】

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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