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礼是奥地利的艺术家和出版商，曾经在北京798做过一个展览。那次展览，有他做的北岛、欧阳江河和王家新的三本手工印刷德文诗集，和“日间昆虫”“夜间昆虫”等几个系列的木刻作品。
“日间昆虫”“夜间昆虫”系列创作于他在Waxenberg城堡中的工作室。那是一个有魔力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是波西米亚山林真正的发源地。柯礼喜欢在那里待上一整天甚至一周，工作或阅读。白天、夜晚，柯礼刻画那些从窗户飞进来的昆虫。在夜间，会有大批的昆虫被灯光吸引。柯礼将不同种类的昆虫或著名的艺术作品填充到每一个方框中，就像马勒当年在阿特湖创作他的第三交响曲一样。
路德维格是柯礼的合作者，一份资料上介绍说：他是诗人，斯洛文尼亚语和法语翻译家，作家，编辑和出版人，1952年生，在欧洲得过两次奖。
我们是在Kunstlerhaus二楼那个咖啡馆见面的。路德维格到过一次中国，热爱中国文化，中国作家他认识杨炼，认为杨炼很了不起，是个大诗人。谈到在中国的旅行，他说登上黄山时，山顶一片雾霭，什么也看不清，但别的中国人却使劲在张望，十几分钟后雾霭散去，一种惊人的美出现在眼前，他突然悟到了中国艺术的一些本质。
现在他非常迷恋中国的山水画，当然是古代的，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德文的石涛《画语录》，然后问我“气韵”是什么，又说他知道“气”是一种能量。我告诉他，中国古人视“气”为世界的本质和起源，所以“气”不仅是一种能量，更是一种可以包容一切的东西。而“韵”是一种律动，或者说一种节奏，我们常常用“气韵生动”来形容一幅画和一首诗的品质。我的解释连比带画，还夹着一些中文，他听得似是而非，似乎也明白了。我接着给他看一本艺术杂志，上面有晶晶的评论和作品，他特别喜欢《无题08-03》和《无题08-04》，说是气韵生动。接下来他说他喜欢王维和孟浩然，从包里拿出一本德中对照的王维诗集，从版本看是比较初级那种，中间又提到庄子。
路德维格没上过正规的大学，年轻时在巴黎当过司机，现在一半时间在萨尔茨堡，一半时间在在斯洛文尼亚，是Otto muller verlag出版社和Literatur und kritik杂志的编辑。前者是一个小型出版社，就在萨尔茨堡，一年约能出三十种书，都是纯文学，像“特拉克尔”全集这类。路德维格通七种语言，打算明年去北京学汉语，那个下午，他还从包里拿出一本法文的苏东坡，和另外一种德中对照的柳宗元。他说他一生追求自由，忠于心灵和志趣，在挣钱和写作中，他当然选择后者，并用汉语说这就是“逍遥游”。这种工作和生活状态在西方算非主流，我倒不陌生，我在国内的好多诗人朋友都是这样过的。
说到和柯礼一起的工作，路德维格很有热情。他们都很看重东欧包括巴尔干半岛一些小国家的文学，认为像捷克、匈牙利和斯洛文尼亚这样的国家，有着一批非常好的年轻诗人，因为是小语种，不为世界所知。他们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努力译介和出版，这完全是一种民间行为，甚至是个人行为，彻底的非商业，只是基于对诗歌和某种价值的热爱。他说他和柯礼都把多瑙河看成一条连接二十几种语言的河流。这时我自然会想到，汉语虽然是一个大语种，有着辉煌的历史和文明，现在却沦落到一个小语种的命运，特别是在文学和诗歌方面，不禁唏嘘。
我们的谈话很散漫，中间他突然指着河对面半山上一栋黄色的房子，说当年茨维格在那儿住过二十年，接着又说特拉克尔的故居离这儿就两百米。特拉克尔一战时死于波兰战场上，年仅二十七岁，他被认为是奥地利最好的诗人，也是德语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诗人，诗风忧郁黑暗，对中国诗歌很有影响。
从奥地利回北京后，又是熙熙攘攘、热火朝天的气象，感觉一切才开始，所有的车辆都在快车道上往前冲。出人头地是我们民族性最本质的部分，加上多年来人大于天的观念，让我们对神圣的事物失去敬畏，这一切使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成为一个“庸俗快乐”和“充满欲求、复仇和贪婪的世界”。我们现实中每天发生的一切，其丰富、荒谬、魔幻，以及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程度，已超过了所有作者的想象，这会让我们常常忧思：经济怪兽般崛起的背后，溃败已成全方位的，不仅是在制度上、环境上，更是在文化上、人心上。正所谓“家国尚存，但天下已亡”。
比较起在奥地利的日子，我喜欢那儿的平静、有序和美好，却也知道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每个人都注定只属于他自己的文化和族群，而文化首先就是我们的语言、大地与饮食，而不是那些抽象的普世价值。对我而言，乡愁就是汉语、老干妈辣椒酱和浸透着数千年历史和传说的故土。我们的环境恶劣，官吏腐败，人心不古，这就像我们身体里的疾病，我们只能面对和接受。我们可以想着去治疗和根除，却不能让自己活在另一个看起来完美健康的躯体里，这是我们前世今生的宿命。
从另一面看，我们的生活充满活力与热情，未来有着太多的变数和可能性，江湖温暖而率性，这一切也让我们惬意。但有时闲下来，我会想到奥地利的农民，有自己的土地，有鲜花环绕的房屋，财产受到保护，享受着个人的劳动成果，生命自足尊严，内心没有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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