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但是别人要这样解读。
H:别人解读嘛,我想解读是人家的事情,这是可以的。
G:那样解读罗中立的可能还有点道理。
H:是,罗中立真是批判现实主义,我从来没有搞过这个东西,我最近的这些画我觉得对我来说更为本质。
G:有人讲何多现在画这些花花草草,其实很没有意思,但是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我觉得这是更有雄心的一种抱负。我讲抱负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我觉得艺术家,一个艺术家真正回到个人心性,回到他身体的经验,日常经验,这是非常难的,但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而且他其实只关注自己的事情和自己身边的事情,而且这也跟你有关系。那些大的命题,我觉得现在只能是去制造。
H:那些我不会关注,我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原来画凉山也是因为我在那里生活过,深有所感,后来觉得那种感觉消失了,我就再也不画了,现在我画我面临的这片自然,我觉得这片自然很真实,非常真实,我觉得画我自己的内心也很真实,我从来也不会考虑有没有意思,或者别人怎么说,只要我自己觉得,我现在该画这个就行了。
G:我个人很喜欢杂花题材,我觉得它回到一种艺术的日常生活的那种经验。因为我觉得现在艺术家,像你们肯定每年要参加很多展览,对吧?但是我觉得现在艺术家只有参加展览的时候才能被叫做艺术家,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H:我去参加展览我也拿这些画,我从来都是画什么画就拿什么画参加展览,我不会为了展览去画画。比如去年的“溪山清远”,其实“溪山清远”正好和我在画的这些对应,但很多人我觉得是命题作文。
G:有些人就是因为要“溪山清远”。
H:我不是命题作文,我就是这个东西。
G:说到“溪山清远”我也顺便说一句,大家可能都意识到中国的艺术家应该还是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回到很本土的价值,但问题是这种返回,我觉得还应该是个体的一种行动,不是一种集体主义的东西,集体符号性的东西,比如我们制造一个中国性,制造一个溪山清远,制造一个寒林雪景。不应该是这种符号,而是你个体心境怎么返回的问题。所以看到这些东西,我是觉得什么呢?你们这拨人,从八十年代走到现在,我觉得这种很个体的力量就出来了,特别像册页,日记式的东西,别有一种心境。
H:我也不觉得是小品,我也不觉得这个占我的时间,我觉得这些都很重要,就是我内心的一种表达,但我同时也画大画,也有那些表达的需要,比如画人。但是我觉得画这些花花草草,因为我实际不是在画花花草草,我认为我不是一种完全真正文人画的状态,完全是内心的抒发,完全是内心抒发,我不是为了画花草,所以我并不是像印象派那样的。
G:你不是画风景。
H:不是画风景。不是为了画这些。
G:如果把这个《杂花写生》理解成风景画,我觉得是误读,我也觉得不是画风景。
H:我的周围有一棵草或者一棵花,我很随意的就画,我也不去精选。而且我这真正全部是写生,我之所以叫写生,因为它就是写生。因为我自己画照片和画写生是两回事,可能一些外行看不出来区别,但是我自己晓得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你根据照片画的是第二自然,是二手的,是照片处理好了的,照着画。但这个也是我们的一个重要素材来源。但是写生完全不一样,画写生就是你直接面对,通过你眼睛看,然后在大脑里自己处理,不是电脑处理,肉眼处理一下,不是通过镜头,直接反馈到手上画出来。这是很坦诚面对自然的状态,我觉得这个跟我们最初的训练有关,一种习惯。
G:对,我觉得现在很多艺术家出去画写生,比如说跑到西昌去,或者跑到云南去,因为现在美术课都还有这个课程在训练,或者有些跑到非洲去,然后画动物,画非洲的自然。我觉得这不是真正去与自然沟通的态度。
H:这是猎奇嘛。
G:猎奇,还是题材性的东西,风情和题材性的东西。像你每天面对这一方天地,很小一方天地的时候,树叶在落,鸟在叫,风在吹,然后下雨、落花,四季的更替和你的心情,它会造成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就是我讲的心境和景色。其实我觉得这个是一种体悟的态度,中国文人画也好,或者早先的现代主义也好,都是对自然的一种态度。今天我觉得对自然的态度被歪曲了,歪曲成一种你需要去制造自然的东西了,比如说制造题材,一个自然性的题材。
H:采风嘛。
G:而且所谓深入生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好像你没有生活,只有到西藏那个地方才叫深入生活,这是很可笑的。很多学生也跟着这样画,有些艺术家就把学生带到某个地方专门画那些东西,我提的问题是,你介入自然的时候到底想表达哪样东西?而不是你画了这个风景,这就是自然,对不对?
H:我就是随便选一个角落就开始画,而且画的东西也不见得跟这个对象完全一样,我是用的空间压缩的办法,把背景完全去掉,一个虚拟的背景,制造一种气氛,包括这些枝桠的形态,我觉得这很像中国文人画家的状态,我很喜欢这种状态。我觉得这是回到我们最初学画的本能冲动,那个角度去面对真正的自然,这个自然就是不加挑选的。我觉得这种环境对我心境很重要,我其实有时候不画画都想跑在这里来坐起,坐在这里喝点茶。
G:坐起观想,听风听雨,这很诗意。
H:包括鸟叫,鸟叫是很重要的,虽然画不出来,很多人提个鸟笼,去听鸟叫。我们这里就是鸟闹麻了,特别黄昏的时候,鸟的声音之大,所以我想这种听觉上的这个感觉还是比较好的,这种愉快,给人画画的心情都很密切,结合得很好。
G:从画法上讲你的画有一些大的变化,我是觉得比如像杂花写生,你还是把那个空间性的东西修改了好多,而且特别强调写,强调用笔,而且色彩上我觉得也不像以前那么灰,有些比较亮的一些东西。
H:就是根据对象,我还是根据对象。我从春天画到秋天,色彩跟着逐渐变,变过来自己也觉得很有趣,这是这个对象给我的启发,但是加上自身用笔,虽然我自身不会写字,我是用感觉来体会那种写的意境,用油画笔来写,我觉得那个还是很有意思。
G:其实你画画和对花园的营造,也是在营造心境,营造一个自然的东西,营造一个心性的东西,就是这样的过程。
H:我这个路径,从那个车道,大门进来,实际上是绵延不断的,整个路径,石板小路铺在这里并没有被打断,只是往左边一步跨高一点就可以进入房间,如果不进入房间,也可以直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直走到最低的地方,绕过游泳池,我又走上去,然后走到白桦树那边又绕回来,整个完全是绵延不断的,然后一直到进入房间,我觉得这都是绵延不断的。刚刚修好的时候,我还拿了一个相机拍,从进门开始,对着前面几米远拍一张,几米远拍一张,该倒拐的时候就倒拐,很有趣。
G:我觉得可以用摄像机,你在前面走,就跟着这个路径记录一下,我觉得这很好。
H:我觉得这个路径很有意思,路径也是建筑的一个元素,实际上体现了整个建筑的逻辑,比如我设计的线路,从车道一直进来,停了车,然后顺着走进来,也可以直接进屋,也可以在花园里走一圈,再走进来,然后拐进画室,画室升高了。而且这个路径会被很多东西打断,比如走到那里有一辆车过来,正在画画,有画家,或者正有人交流。
G:刚才进来的时候,正好今天天气好,北边的那一面墙,有好多影子在上边,那个很有意思,而且你这个东西有缓冲,进来,然后厅在这边打开,还是会阻断观看的东西。
H:这个有点移步换景,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不是一进来什么就一目了然什么都看完。因为很多人找不到入口在哪里,很有意思。其实走进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入口,低调的入口,也可以送他走下去,这都是符合我们最初的设计。
G:其实何千里是这个花园的监工。很多花木都是他去采购的。
H:他是个称职的监工。设计应该算是彭蓉的,他老婆是做园林的。
G:中国古代园林生活方式,还有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造园者穷尽一生心血,把心思全部用在园林中去了,有象征,有隐意,更多的是一种非常精神性的东西。
H:造园很重要,哪怕这地方,在各个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走到不同的角落,只要你心境是敏感的,你会感觉完全不一样,很舒服。有时候愿意呆在某个角落,一个坡坡上站一会儿,或者一个倒了的树枝上坐一会儿,然后有时候看一下天空,听一下鸟叫,或者下雨,坐在那儿看一下,我觉得这太不一样了。彭蓉是专门做设计的,之前做的设计多数是商业楼盘,实现不了她很多想要的东西,我这个地方刚好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试验田,然后这个甲方又正好又很好沟通,所以她也参与得很多,那段时间她经常早上九点过就跟我们一起出门去温江选花草苗木。当时主要是要四季分明,其实我喜欢更细碎的小的花,所以我们很少搞大花。而且没有那种很雄壮的,或者是大叶子,我觉得这些都是南国风光。
G:你整那些就有点怪异了,感觉像宾馆了。
H:因为彭蓉在成都比较大的园林公司,她做的都是些楼盘,那些楼盘就是拼命把名贵的树种往里面塞,这样吸引买家。所以这个园子,实现了她很多好的理念,比如本地树种好打理,养护成本低,而且这个园子当时想的是极尽人事,但是又极力模仿自然,而且想让以后的维护成本很低。这个园子除了平时需要拔一下杂草,不需要很精细的养护,打理起来容易。
G:这个园子进来之后特别放松,比如说现在好多艺术家的工作室巨大,做绿色的时候就感觉是在参观什么板房之类的东西一样,好多艺术家工作室都像样板房。
H:所以彭蓉在这里就抛弃很多样板式的造园。当然这后面几年其实每年都在变,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做一些采购和调整。现在跟第一年,我给你看一下第一年的照片跟现在比,变化之大。当然其实这个造园过程是很考究的,包括土建,像预埋管线,还有这个路做得很专业,包括这些梯步,当时我们梯步全部用的整石摆的,直接搁在那里就可以,水泥都不用,自身重量就很稳固。为了等整石等了几个月,这个坡坡是空起的,这个园子里的梯步都是整石摆的。当然这中间我也提供了很多意见,比如横向的路,东西走向的路,全部由南北走向的间隙来铺,我觉得任何设计都要有它的功能性,才具有意义。所以就顺着这个坡道,方便走水。所以这个园子,包括成都去年遭淹那一次,第二天来都是干的。
G:那也是很用心。
H:真的很用心,现在我真没有发现我们这个设计有好大的纰漏,而且当时这个园子的地形都不是这样的,因为造房子,很多土全部丢在这个地方,我们丢了可能有两百方土,那边那个坡也是造的,这些坡和地形全部是造的,以前土是淹在游泳池,跟游泳池一样高的。
H:挖了很多土移在这里。我们丢了很多土,又埋了很多土。实际就把原来的地形改变,原来是一个坡地,结果后来把地形全部改变,填平了,我这个正好跟河床沟通,水往河里排。
G:你讲你当时要考虑水的循环,等于是循环利用的问题。
H:利用倒是没有利用过,主要是走水要好,我这里是低洼的地方,是最低的场地,不能积水,毕竟还是会下大雨,这点我们做得很成功,整个从车道进来,走水一直走到底下,这个就是做得比较好。我觉得这个场地实体和虚拟部分有机结合,不是孤立的。不是我把房子设计好了,再请人来孤立设计一个场地,两个之间没有关系,我觉得这个气场是很好的。开始大的这个场地的格局完全有了,但是后来做得那么细,是我当时始料未及的,没有想到的,我就觉得有无穷乐趣。因为一个建筑,你不能轻易更改它,但是园林在每年都会有变化。比方说长得过密的植物要疏一下,或者有些死了要换掉,或者当初觉得栽的不合适的,当初的构想不好的都要换了,而且很方便,周围都是花木,所以我觉得很有乐趣,这个园林是这里的可变因素。除了它自身跟着季节的变化,还可以人为介入,而且是不花什么成本的,就有无穷的乐趣。实际上人真的可以穷尽一生来做这个,对不对嘛?
G:对,在这个花园当中,画画它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方式,每张画作都不一样。
H:很有乐趣。
G:而且我同意你讲的,这些画不是小品,它是真正心境的东西,一种映射,不是说我画了一张小画,那个才是作品,其实作品和小品中这种关系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融在生活当中去了,它是很自然的一种东西。
H:我觉得也不要人为地觉得小品、大作品,根本不用想这些。
G:大作品就是为展览画的,这些都是小品,其实没有这个概念。
H:要不要延着路径走一下?我是唯一的有自己的车道的,他们都是占用公共道路来停车。(大家转移到工作室大门外,沿着路径进入何多苓后花园)
G:这个树是什么树?
H:蓝花楹。这是因为我最喜欢的那个建筑师,墨西哥的路易斯•巴拉甘,他的建筑里面就有一棵蓝花楹。
G:这个隔的是一个篱笆?这个草特别有感觉。
H:当时设计这个建筑,想的是一个极简的或者繁琐的,但是这个品种就很单一,其实当时最开始这条路我们都想的是铺成那种大块的整块的板子。
编辑:文凌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