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管郁达 右:韩湘宁
韩湘宁(以下简称“H”)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创库,叶帅邀请你去做一个展览?
管郁达(以下简称“G”): 2003年。那是我在中国大陆的第一次个展,包括一幅在北京、天津、青岛、曲阜、济南、泰山等地所作的华北“溪山行旅图”,还有那个时候我正在画我身边的人,是墨点于Tyvek上的一些作品。那种人物的画法是把朋友,新朋友和老朋友融在人群里面,加上刚从纽约带来的一幅“纽约人群”丙烯喷点作品。
G:2003年不是你第一次来到云南吧?
H:不是,我是2000年来了之后,进进出出地来往于纽约、台北、大理之间,几乎就可以像叶帅所说的,在大理定居了。到现在也一直都还有的这样的行旅过程,但是已经是以大理为主了。
G:你行走的过程,从大的方面来讲,是跨越东方跟西方这两个不同的地理、空间、文化,甚至是不同的意识形态的阵营。从你的个人经历来讲,基本上都是在一种迁徙和流动的过程中。你的艺术跟你迁徙、流动的行走方式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在我所认识的艺术家当中,恐怕没有人再有像你这样的经历了,没有人比你更能体现文化的穿越性和游牧性。想请你先讲一讲你行旅的过程,你是在中国大陆出生的?
H:生在重庆,1939年。从大范围来讲,用“行旅”这个词是很对的,但我是行旅而不是旅游,我的整个人生是一场行旅,但我的生活不是游牧的。在大陆范围来讲,我跟云南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渊源,小时候在昆明生活了一年,也不能说是生活,应该是来逃难,动乱中我的父母做的一个迁移的决定。在昆明的这一年对我的决定性很大,从这里我就到了台湾。到台湾是1950年。我在昆明的那一年正是中国发生巨变的前夜!
G:新中国的前夜。
H:“新中国”在我小时候的印象应该是推翻满清皇帝之后就成立了,那应该萛是一个“一中各表”的历史体验。那次过渡期我正好在昆明。如果那个时候在昆明是个伏笔,后来到大理就是巧合了。那时有人以为国民政府会迁到昆明,我母亲就将我及妹妹迁移到昆明,我父亲是国民政府的一个中等军官,他就随时局的变化辗转去了台湾。
那一天,就是所谓的“云南起义”与“卢汉叛变”的时候,国共对此各自的表述不同。我们要走的那一天,就是大陆的“云南起义”,结果我们没走成!那天我母亲将二块小金条(那时,国民政府的货币已崩溃,几块小金条是父亲的半生积蓄,我记得我母亲将金条缝在鞋底)交给了那位买飞机票的叔叔,我到今天仍然纳闷:那位叔叔知不知“起义”之情,那一天,我们一群用金条买到去海南的飞机票的国民政府眷属们,被安排在飞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旅馆,等待清早起飞,怎知,当天戒严,直到中午,才从窗口看出去,看到有人在城墙上贴布告,大人们要我这个十岁的小孩去看看,我回报说:好像是什么卢汉主席欢迎解放军进城,大人们惊呼:糟了!卢汉叛变了!。就这样,我们悄俏地在昆明待了半年,平时就是摆摆地摊,卖卖家里的东西,后来辗转来到台湾已经是1950年了。可以说我的整个人生里有三个地方是最重要的:台北、纽约,现在的大理。为什么呢?这三个地方我都待了十年以上,就是说我选定了一个地方之后就没有再去“游”了,不是“漂泊”的“游”。其实从距离上来讲,是相隔很远的。我生在重庆,是中国的西南,云南,也是西南,后来到了东南的一个岛台湾,后来又穿越了整个美国大陆,到纽约。人家问起来,台湾,我只住过台北;美国,我只住过纽约;云南,我只住过大理。到一个地方之后,我就没有怎么动,但是整体来讲,我是跳了很多地方,很远。但是不是那种“漂泊”的,我选定了一个地方,就不动了,我毕竟还是一个生活型的人。人家开玩笑从星座上来说,我是巨蟹座,最大的特点就是顾家。就是我还是要有个家。这三个地方我认为有个共同点, 都是有限度的开放。从生活上,思想上,观念上,都不封闭,非封闭的生活环境,思想环境,但是是有限度的。像当时在台湾,我的学科不好,不能念4年的大学制,我只念了2年的专科,但是我还是很满意,因为老师没有限制我,艺术不是教出来的。虽然只有二年的艺术专科,我也没有从老师那里去学些技巧,但还算是开放的教育制度,我也顺利毕业了,我也就自然地走向艺术这条不归路。我的人生行旅不是一直动,短的旅行还是有,但是都跟艺术有关系,不是看艺术就是做艺术。到目前70多年岁月中,时间上有一个很大的跨度,要是现在30多岁,像梵高一样37岁,那我就停在纽约的一段上,后面的就没有了;如果我27、28岁生命就结束的话,那就停在“五月画会”。但是很幸运,每一段,都有,在美国有纽约,到这里,又有延续,这样的延续,是跟“行旅”有关系的。
G:你的一生是行旅,不是在旅行不是在旅游不是在漂泊,你是一个注重生活的人,一旦在某个地方停留,那个地方会围绕你的创作发生很多关系发生很多故事。这三个地方,我们就先来谈谈台湾,你到台湾的时候才十岁,少年时代的学习和成长,接触艺术的学习和成长。这个时候,王朝易主,大陆正是政权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时候,改朝换代。在我们的印象中,那个时候的台湾还保留有很多民国时候的气息,我们接触到的很多台湾的朋友都是这样。现在很多学者都在研究这段历史,希望打捞历史的尘埃,把这段历史里的东西恢复起来。也就是说,改朝换代,政权发生变化,但是文化的血脉是一样的,中华文化的血脉,大陆也好台湾也好,仍然在延续,只是可能走了不同的方向。现在国际上对中国现代文化的认知,对中国当代文化的认知,实际上首先是通过台湾这个窗口,而不是大陆。那个时候的大陆是很封闭的,而现代艺术的发生,必须在一个国际化的语境里面,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本土艺术,不是传统国画。那个时候你在台湾,参与了很多重要的艺术活动,包括在美术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五月画会”、“东方画会”,那个阶段的情况,你能不能介绍一下?
H:那确实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时代,倒还不仅仅是你刚才提到的“五月画会”和“东方画会”,这两个画会是同时的,年龄都差不多,我是最年轻的一个,这又要谈到我刚刚所说的教育制度的问题,台湾所说的“大专联考”,就是高考,我的学科不好,就是这边说的文化课不好,在考试中就没逹到学科的录取标准,就只能分发到师大艺术专科,只两年,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让我提早两年能够自己思考自己创作,所以说起当时“五月画会”和“东方画会”的成员,年龄都比我大,那个时候60年代,现代艺术、现代音乐、现代文学都兴起的时候,其实就是当时,当下的,应该做的事。以创作来讲,当然是当下的,这是必然的。而且那个时候在文字上我们受到的限制比较大,政治上的压力还是有的,文字上不能有“亲共”的,有“亲共”的那就是“匪谍”。比如说我们知道在文学界很有名的陈映真,就是因为“大中国主义”而坐过牢,但是我们画画,在当时并没有太大的限制,而我们只是画抽象画,如果要戴帽子是非常难戴的。但是,当时我记得有个叫徐复观,跟刘国松打笔仗的时候,就说毕加索参加过共产党,于是他就说我们搞当代艺术的人是跟共产党是同路人,这说法在当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那次笔仗刘国松还占了上风!
G:这个徐复观是牟宗三的弟子,新儒学,思想上还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的路子,但是我觉得很奇怪的是,共产主义其实是反对抽象艺术的。
H:他们为了要反对我们这些搞当代艺术的人,就戴帽子,那时叫戴“红帽子”。如果从政治迫害来讲的话,其实我们视觉艺术并没有受什么迫害。那个时候我们参加国际性的展览,大型国际性的活动就由国立历史博物馆主办,所以我们当时参加国际展览的选拔,都是由当时历史博物馆来选拔,有一次在历史博物馆就有个展览,里面有一张秦松的作品,有点文字性的抽象的结构,有个情治单位的文化人员,也不是权力多大的那种,就找了一个茬,说这张画像是“蒋”字倒着写,在那个时候的台湾,就是在迫害了,只是大家又不怎么在公开场合讲,主办人在现场也没有做什么处置,秦松也没有被判刑也没有被处罚,就是画被收起来了。那个时候台湾也是“领袖至上”,但是如果说是对领袖的侮辱的话,得到的政府的处置也不算是那么严重,新闻上也是有限地报道一下,还有点敢怒不敢言的味道,就这样过了。后来我还听说:台湾“解严”之后,国立历史博物馆把这幅画还给秦松,收藏家还出了很高的价钱收藏这幅作品,变成很风云的一个政治迫害的罪证了。事实上当时秦松又没有坐牢又没有怎样的,这就是当时台湾的政治气候!只不过是有一部分有心人士的兴风作浪,甚至于说我们去国,到纽约、巴黎等艺术中心是“白色恐怖”的迫害所致。
G:有点过分敏感,泛政治化了。
H:说我们当时对政治气候有一个什么妥协的方式,其实我们并不担心,因为我们那时的创作都偏向纯抽象的作品,而又经常代表“中华民国”参加国际性展出,当局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并没恐惧感。当时搞文字的会,“文字狱”在当时对他们是直接的迫害。
G:你是10岁的时候到台湾,离开的时候是几岁?
H:我去的时候是念5年级,小学最后的一两年。我在中国大陆的童年,在战乱其实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没有正规地上学,一直在到处跑,生在重庆,后来又去陕西宝鸡,四、五岁有记忆的童年都是在陕西过的,我特别记得的就是日本投降,当时我还不懂为什么“日本跳墙了”大家那么高兴,“投降”和“跳墙”,那时我听不懂也不清楚,那个记忆很深刻。也记得那时大人教过我一些加减乘除,后来回到湖南湘潭乡下的一个即将转型的私塾中,老师把我当成数学天才,而三字经只会背“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然后就开始所谓的迁移了,那时大人们说是算是种漂泊,是随着父母随着时代在漂泊。接着就到了昆明。在昆明时被“航空公司”骗了一半的积蓄,我母亲很艰难困苦地带着我从澳门偷渡到香港,与其他难民一样,到台湾去遇合我父亲,我们是一贫如洗,住进连军眷不如的违章建筑。到了台湾我就开始插班念六年级。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那样过的。然后最重要的就是中学,我也很幸运地就考进去重点中学,台北师大附中,学校的重点是学理工科及大专联考的升学率,然后功课就跟不上,导师是当时的数学名老师,对我这种喜欢画画涂涂的学生是完全不重视。后来余光中的一篇文章中曾经指出,推崇师大附中一班里能出3个杰出的文艺青年,我是画家,编剧邱刚健,诗人方莘。余光中未曾想到:我们三个都是先后被留级的,方莘高一,邱刚健高二,我是高三,后来以同等学历去考大专联考,因文化科未达录取标准,而补录取到师大的艺术专科,念了2年,毕业展时就被邀加入“五月画会”,我在校时就不是墨守成规的学生。比方说现在我用滚筒拓画地面的画法,就是当时在学校上版画课的时候,人家都是刻版再印,我是懒得去做这个程序,我就直接用滚筒在纸面上乱涂弄一下,也让我毕业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是反叛的一个学生。直到最近,台湾美术馆还给我寄来一张典藏的作品的资料,要我证实一下,我一看怎么那么面熟,原来是我二年级时系展得奖作品,当时被教育厅收购,捐给台湾美术馆的。像这样的例子,我就觉得,虽然在学校我不是四年制的学士本科,但是我觉得老师愿意让我们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一种好的引导,就很不错了。
G:在台湾待了多久?
H:如果是从1950年开始算起,那么1967年离开,17年,正是青少年成长的时候。
G:我也看过在改朝换代时期到台湾去的一些人写的东西,像龙应台,侯孝贤,张大春他们,还有考古学家张光直,也写过小时候关于台湾的故事。在他们的描述中,岛国、岛屿上的居民一直会有种不安全感,孤立主义的倾向,这么多的外省人到台湾之后,逐渐就演变成外省人和本土族群之间的冲突。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点,你在台湾就一直在台北吗?有没有到台湾的其他地方去旅行,比如台南?
H: 近日回忆起来,常常庆幸自己在一个“对 ”的时候来到一个“对”的地方,在台湾时庆幸一直住定台北,相对来说,台北较为开放,从艺术创作上来讲,我觉得台北就够了,也不愿意到别的地方。2000年再回台时,为了拓画“行旅图”,才首次环岛台湾。当然,纽约就不用说了,在美国是最开放的地方。所以我在纽约并不把美国放进去,纽约就是世界的纽约,美国中产社会的那种生活,不是我在美国的生活方式。嬉皮时代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我记得在美国那些有嬉皮观念的邻居们如果笑话一个人,就说他“非常中产阶级”。
G:我们接着来谈台湾,我觉得在台湾所谓的乡土文学也好,写作也好,艺术也好,都有对乡愁这个概念的强调,因为我看侯孝贤,林海音他们,像你父亲那代移民,从大陆迁移过去的人,即便到了一个熟悉的环境,周边都是移民的地方,他还是会把他的根放在大陆,包括余光中他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的。
H:按照你刚讲的这个,我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为什么呢?在那个时代,常常讲“我们中国人”,后来民进党执政了我们就不能讲“我们中国人”了,我们要讲“我们台湾人”,现在你们也是把我们看成“你们台湾人”,就是说这个观念的问题是在某一段时间里的。我1967年就离开了,大陆搞大陆的,台湾搞台湾的,我在纽约搞纽约的,这个关系来讲,其实就是一种关心而已。虽然大陆文革期间我了解不多,我完全不知道,因为他对外完全是封闭的,台湾我就知道得很透明,台湾经济最好、起飞的时候就是蒋经国时代。那时候我正好在纽约,所以台湾发生了什么事,在新闻上是透明的。我们最近在谈李安电影的时候,我就开玩笑的说了,李安后来拍了几个台湾中影的电影,像《喜宴》、《饮食男女》,包括最近的《少年派》,在台湾,中影就是政府方面的,他们的电影当然有宣传台湾的宗旨。但李安的电影毫无宣传片的味道,本身就是非常好的商业电影,你仔细看对台湾有很大的宣传功能,比方《喜宴》,就是表示台湾的一个将军老人,对家庭、同性恋的一种肯定,表现出思想的开通。《饮食男女》就是讲那段时间台湾经济的情形,一家花那么多钱吃饭,有点宣传台湾经济起飞味道在里面。
G:有些很像小津安二郎电影的感觉,就是社会变革对传统家庭结构的一种冲击,大家就想过一种大团圆的日子。
H:对,我在这个时候讲这两部电影,这两部电影里说的台湾的经济发展、思想的转变,那个时候我都在美国。但这两部电影就可以看出台湾那个时候经济的发展,所谓“四小龙”开始,经济的发展还有思想观念的一种开通,我只是想提这个问题。当初台湾跟中国各管一个地方,台湾走的是一个美国路线,人家骂台湾就是美帝的走狗,那时中国我们说穿了是苏联路线,苏联走狗,一样的,互相骂。现在中国人普遍也和美国有关系了,不用讲错还是对,这就是几十年下来的一个结果。
编辑:文凌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