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多个世纪之后,著名的新柏拉图主义者米开朗基罗却说:
高山上坚硬的巨岩中
被植入一个呼吸着的躯体
当它日渐生长,岩石日渐消损
所以一切佳构往往被遮蔽
被它过于丰盈的血液
被粗糙、坚硬,强韧的肌肤
遮蔽、隐匿
为了灵魂,它依旧战栗
从我最表层的部分
你可独力将它取走
因我并没有自己的意志
也没有自己的力。
在此,这位雕塑家中的最尊贵者指出:巨大的岩石中本就隐藏着一具具躯体,艺术家所要做的,只是将躯体从巨石中解放出来,仿佛将灵魂从禁锢中释放,从睡梦中唤醒。(图2.2.2 向京 雕塑 到达的气味 105×34×37cm 2005年 玻璃钢着色)
身体的政治
更多的年月过去了,米歇尔•福柯 ,这位与柏拉图具有同样性取向的哲学家得出了一个全然反柏拉图主义的论断:灵魂是肉体之监狱。这里的灵魂不是基督教所展示的非物质实体,不是意识形态的幽灵,而是权力解剖学的效应和工具。此灵魂不是生而有罪并应该受到惩罚的,而是生于对肉体的各种惩罚、监视和强制,它体现了权力的效应,知识的指涉和机制,借助这种机制,权力关系造就了一种知识体系,知识则扩大和强化了这种权力的威能。这种灵魂占据了人,塑造了人性。
于是,肉体成为权力的对象和目标,肉体不仅是病理学与生物学的知识客体,而且是欲望和伤害的载体,心理、精神的发生之所。同时,肉体又被肢解地卷入政治领域,权力控制它,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成为工具,用于生产与战争,肉体从而被纳入一种发散性同时又是统一性的话语系统之中,建立起一个关于“肉体”而非“人”的知识领域。这是人道主义的另一个向度,福柯称之为“身体的政治技术学”。这一现象从古典时代就开始了,古典的和谐美学中早已隐蔽着对于人体的塑造、操纵和规训,这一切背后又隐藏着对身体的驾驭、使用和篡改。于是,身体成为权力干预和控制的有机现场,灵魂成为肉体的监狱。
在日常生活中,身体被形形色色的美学不断改造着。化妆与易装、健身与瘦身,身体在各种指标中变幻无常,时装华丽多变的表皮和理念在不断拆装中将身体抽空。身体不再是宇宙和谐的缩影,不再是神灵的遗迹,也不再是性别斗争的战场。身体是我们追逐着、抚摸着、冲击着的欲望客体,是我们反复包装的靓丽商品,是用于生产和消费、炫耀和竞赛的工具,是有待指认和毁灭的证据。身体已疲惫不堪,这被诅咒的易腐烂的物品,已经失去力量。
同样,在艺术领域,身体也不再仅仅是描画、雕刻的形式与对象,而是艺术创造的画布、画笔、支架和质料。甚至,身体被确定成为艺术家自我的政治对应物,成为有待颠覆的政权、艺术行动的现场。在克莱因 那里,身体是制像的上手工具;在博伊斯那里,身体是不断积聚并且放射能量的法器;在布鲁斯•瑙曼 那里,身体是“物理—生理”运作程序的纯物质载体;在弗拉纳根 那里,身体是反基督教的牺牲与自虐的剧场;在辛迪•谢尔曼 的作品中,身体被不断化妆、改写,被反复伪装成他人;在布尔乔亚 的作品中,身体是欲望的对象与载体,它最终被欲望肢解;在沃霍尔 的作品中,身体被易装,被改变性别,沦为身份的符码和政治宣言。身体在艺术及其自身的历史中被不断地转化为他物,不断编织入各种意义系统之中。由此,身体变身成为一匹巨大的、满腹刀枪的“特洛伊木马”——在破城而入的同时,身体被话语击败,被意义俘获。
而在此刻,在向京最新的作品中,被击败的身体脱离了性别与身份,成为单纯的轻盈的肉身。或者说,身体自身演变成为瓦尔特•本雅明 所说的“讲故事的人”,成为这场永不惊醒的白日梦的主体与对象。
你的身体
你默默凝视着,失神的双眼大睁着,如同梦境蒙尘的窗户。那是一片空洞,被身体封闭的空洞。你就是这样看着,错愕而苍白。一张没有任何内容的面孔,没有人所习见的表情,不仇恨也不赞美,不控诉也不哀怨。那不是寂寞空虚,而是彻底的虚无。你的身体就是灵魂丢失后的那座空城。
是的,我们望见你的身体,望见在桌面上摊开一座荒落的城,望见这无数的日子空空荡荡,缺乏一些欢乐,一些态度,一些声音,一些情节,或者一些身份。它只是突兀地呈现,它被观望,被如此突兀地呈现为一座空洞的城池。
你的身体是易腐烂的礼物。作为母亲、妻子和女儿,作为被伤害的神祗,这具皮囊保留了两重伤害的痕迹:腹部的疤痕暗示着一次病痛和手术,锐利的刀锋为伤口命名,身体从剧痛中开始恢复、弥合,成为一个人的隐衷。这道拯救过自我的伤痕,残缺而悔恨,它依然疼痛。而在身体的回忆中,那浮肿的曲线、沉重的脂肪、下垂的乳房,却是岁月掠过的另一种伤痕。那伤痕泄露了身体的疲惫,也泄露了体内的空虚与无奈。在身体朝向腐烂的悠长岁月中,这伤痕,依然日夜生长。
重要的是,你的身体不属于任何人。它不再美丽,沉重而破败,不再激起欲望,它是被遗弃的,被束之高阁隐藏起来的,是一部陈旧过时的机器。然而,它却被精心的塑造展示出来,赫然地坐在我们面前。它巨大的尺度使一切变得狭小,仿佛拉伯雷《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这是一个荒诞的转换,面对着固埃般巨大丑陋的身体,我们却突然变为最卑微可笑的生物。这只是因为她比我们更加自在——这原本应该被隐藏的,却坦然呈现。
你呢?!
你在刹那间骤然长大,接近五米的高度使你成为众人中的制高点。你不必再像常人那样特立独行,你高于“所有人”、“任何人”、“每个人”,因而放大光彩,因而俯视众生。
身体的沉重是世间最沉重者,而你却依旧轻盈,你呈现的不是纪念碑的威严,那些纪念碑们总要表现得像高山巨岩般亘古长存。你是反纪念碑,重量、距离与尺度所应该产生的肃穆庄严被你全然抛却;你只是在我们眼前突然地现身,像玛格里特 画中的巨大苹果沐浴在九月的阳光中,你庞大的身躯让我们无所适从。你充满自信,却又过于轻挑,你巨大的身体随时可以飘离地面。你有些挑衅地看着人们,不是用你那只大睁着的眼睛,而是用你的身体。
是的,你的身体紧盯着我们,将我们灼伤,那是致密平滑的现实中莫名突起的一根刺。
从此,身体不再是空洞的躯壳——供灵魂占据与逃逸。身体就是面孔,不但具有表情,而且能够叙事。你向我们展露了身体自身的叙事潜质,身体成为自我演出的舞台。身体又像一座封闭的黑暗的电影院,我们不断地向里窥探,却总是一无所见。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向着世界打开,却只向着自我关闭。于是,身体成为最不可捉摸之物,身体越生理,也就越神秘。身体是欲望的机器;是土地,孕育着生机;是溃烂的伤口,腐朽与堆积。
“这是身体对腐朽灵魂的一次震撼”。
向京无数次重复着哼唱着的这句歌词,可以被视为福柯那个著名论断的隆隆回声。而无论《你的身体》还是《你呢?》,都不应被简单地当作女性主义的象征物,尽管它们在某种意义上的确适合成为控诉和战斗的偶像。在此,性别政治潜伏其下,是这身体的土壤和养料。与女权运动相比,它们更多地关乎《1984》中对身体的惩罚,关乎MATRIX中对身体的奴役,关乎《银翼杀手》中对于躯壳的完美设计。
灵魂是肉体之监狱。在向京的作品中,我们遭遇到冲出灵魂监狱的身体,摆脱了奴役的肉身。它们是身体,是目的本身,而非达到目的的通道。它们不是任何意义的、精神的标志和象征,它们是无身份的身体,现实之外的肉身,是我们失而复得的乐园。在这个乐园中,你的身体,快乐而放肆的躯壳,它的内部传来身份不明者的歌唱、大笑和尖叫。(图2.2.3 向京 雕塑 暗示-为了无双 70×112×208cm 2005年 玻璃钢着色)
2005年
——《当代艺术家丛书》吕澎主编 四川美术出版社
编辑:文凌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