俆坦在维他命艺术空间观看自己的素材。
8月,在广州维他命艺术空间,徐坦把几个月以来触摸到的“未知事物”一一陈列,即“问题,地-土和‘社会植物学’”展览。这是他的“所悟(略有所悟)”。他拿着摄像机,跟广州的疍民、顺德的庄园或苗圃主人、香港屋顶种植、养蜂的艺术家一一对谈。这些视频被剪辑成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等,放进白色的小播放器中循环播放。在维他命空间里,桌子上的数个小播放器主要放的是人物采访,而悬挂在墙上的,则更像是一块背景板,说话的人们所在的环境被摄制下来,形成了安静的回响。
或许更微妙的是,徐坦的装置作品《匀速,变速》(1992年)、《问题》(1996年)以及后来的《关键词》等作品环绕在新作四周。不难看出,抛开时代变幻,他作品的“个人表现”风格贯穿始终,对珠三角腹地的社会学思考也不曾中断。
开展之后,每天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天下午时分,一位中年男子来到现场,看到了“问题”装置的模型,兴奋地喊出,“九十年代我就看过他的作品,印象很深”。
田野调查开始
“凡是拥有越大规模私人庄园的园主都不欢迎陌生人的访问,比如采访,而普通农民和苗圃拥有者则开放得多。”——— 徐坦2013年调研笔记
观察员邓丽雯几乎将她的观察笔记写成了一部小说。
她和徐坦等一起去广州南面的沥滘做田野调查,采访广州现存最后几户疍民。从地铁站一出来,“三脚鸡”(用于拉客的改装三轮车)就围了上来,用河南腔的普通话跟他们搭讪。徐坦之前来过,但忘了疍民所在的具体地址,就说“在河边,有很多小船,有人在河上搭棚养鸡种花的地方”。“三脚鸡”司机就知道了。在邓丽雯眼中,乘上“三脚鸡”,就“钻进城中村的血管,来来往往的三脚鸡比动脉的血流得都快”。
每次的拍摄计划,徐坦都会找一位观察员同赴珠三角下细胞般的地点。这些观察员,有的是广州“黄边站当代艺术研究中心”的学员,有的是出于兴趣。不分知识和教育背景,他们共同完成这项以珠三角植物、人、土地有关的观察和调研。跟着徐坦一起做完调查后,写篇笔记,字数文体不限,就是观察员的任务。
很快,徐坦、邓丽雯和助手到达了疍民的家。
阿伯和阿婆褶皱的脸上充满笑容,撑着船把三人带到了种有植物的“小岛”附近,小岛上种着甘蔗。徐坦他们要拍摄疍民们种植植物的画面,“哪有什么巧妙的东西,阿婆笑着说,用泡沫和竹扎起来,撒上些土,然后就种咯。”邓丽雯写道。而一旁的“小岛”(实际是一只小破船)上种着水通菜,阿婆用劏鱼时的水做肥料,因而长势旺盛。“晚上要吃。”阿婆把水通菜摘上来。
“我们是疍家人,水上人家。那时周恩来来视察,说要让疍民上岸,(生产)大队就划了河边的地,大队出点钱,我们出了六千元,起了房子”,阿伯对着徐坦的摄像机说。阿婆觉得,疍家人就是没有土地,征地补偿、分红、出租收租都没份,社会保障自然比起有土地的农民差些。
没有土地的疍家人自得其乐。到现在,阿伯还是习惯晚上到船上睡觉,“总舒服过睡在医院啊”,阿伯说,对于他们而言,睡在船上和其他人睡在地上一样自然。邓丽雯听了之后甚至觉得,“阿伯对河的身体的潮汐与自己身体的潮汐一样谙熟”。
疍民对水上生活的热爱让徐坦惊异,但他也意识到,“他们对土地的愿望还是挺强烈的”。沥滘当地的疍民只有三十户,与村里其他人的生活水平差别很大。沥滘是广州南部珠江河畔著名的水乡,素有“先入番禺开沥滘”之说。全村2100多户人家,其中农业人口3760多人。
“疍民很穷,你要吃菜,没地种,只能想办法在水上搭一些浮动的岛”,阿伯跟徐坦说,“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土就没有发展”,土成了一种生存的资本。而更让徐坦觉得有意思的一个说法是朋友跟他说,“土现在已经成为了金融产品了。”
在邓丽雯这部调研笔记的结尾,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徐坦打算回访疍民阿婆一家,但打电话过去,是二十岁出头的孙女接的,“前两个月台风,把阿爷的甘蔗小岛吹走了,阿爷为此沉默了好一阵。”后来阿伯又种上了罗汉竹,带着阿婆,回到船上,把船和种着竹子的烂船连在一起,“又去过四海为家的生活了。”
什么是“社会植物学”
“研究的形式和表达形式,或许是不能重合,有部分重合、有多少部门重合是一个问题,刘建华说到,对资本主义生存系统的逃逸,如果能自给自足(至少是部分的)一种乌托邦。”——— 徐坦2013年调研笔记
“问题,地-土和‘社会植物学’”里涉及到的珠三角土地问题,不止疍民阿伯一例。在珠江的江心岛之一、广州亚运会表演主场馆所在地“海心沙”旁,一个女孩对着摄像机镜头缓缓讲起,她的家曾经就在“海心沙”上面,但因为亚运会的开发,她与父母被迫从里面搬走了,“两房一厅,比较小,大概四十多平米”,镜头的背后显出“小蛮腰”(广州电视塔,广州新地标之一)高傲的姿态。
徐坦在执着于提问这个女孩,对这个家是什么感觉?女孩看了半天对面被大树遮掩住的楼房,说了句,“这是我的家,但是我回不去了。”但她又解释道,“我个人觉得住在那儿挺好,但是太小了,满足不了需求了,我的父母肯定也会选择现在住的地方。”
“其实这涉及到土地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作为艺术家,和所处环境是什么样的关系。”徐坦提到,在日本,一个乞丐在桥下睡了八年,警察就不可以赶他走,“他有权利继续待下去,而我要问为什么?”或许问为什么的过程,就是徐坦作为艺术家的自觉,是他研究的过程。
“这个展览和一般艺术展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把它当做一个项目来做。实际展览的过程就是研究的过程,我的研究过程会一直不断地和这些素材发生关系,有时甚至反馈到现场去。”徐坦对南都记者说。
展览现场,10分28秒的录像作品《社会植物与思想痉挛》中,镜头在一堆无序的植物中慢慢游走,徐坦喃喃自语,“我发现我十分无知,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世界改变得如此不可思议。我发现我是我们环境中最老的,因为身边所有的事物都非常年轻,我住的城市、树木和建筑物都比我年轻,最老的只有三十岁。我想他们是社会植物或是社会树木。”
这是徐坦去年的作品,这些画面和独白就是徐坦自创的“社会植物学”这个名词的由来。他从2008年开始在深圳居住,拍摄的地点是在深圳华侨城后面的燕晗山,徐坦经常去那里独自散步。“无论是树还是建筑,都比我要年轻,我是‘最老的人’,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自然”,徐坦说,他意识到城市人口提到的“自然”根本不存在。“其实在珠三角,我们根本不存在‘自然’这个词,不光是珠三角,整个全球都有这样的问题,植物已经社会化了。人类按照自己的意识重新安排整个植被,这样规则下的植物就是‘社会植物’”。
诸多的苗圃是徐坦所说的“社会植物学”的摇篮。他们源源不断地把树木提供给楼盘、市容工程。徐坦和观察员们去过一个专门对接市政工程的苗圃,徐坦问苗圃的老板,“园林局要在市政工程中换一种树,是不是新换的就比原来的好呢?”对方回答说,“完全不是”,“什么道理换呢?”“没道理的。”徐坦说,他察觉了苗圃老板的无奈,“苗圃老板也无法猜测这个理由,只能是碰运气。”
在徐坦看来,将人的愿望赋予自然,是中国人社会意识形态里古已有之的传统。比如寓意人、家族的兴衰,“松柏象征着万古长青”。但这样的态度带来的后果则是,“你在佛山一环路上开车,左边都是芒果树,右边都是榕树”,甚至有苗圃的老板告诉徐坦,行政领导决定种什么,没有套路,也造成了苗圃老板们很大的风险性。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