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的秘密——T·J·克拉克艺术社会史方法举要
0条评论 2013-09-04 11:20:32 来源:中国艺术批评家网 作者:沈语冰

T-J-克拉克先生(1943-)

T-J-克拉克先生(1943-)

针对传统艺术社会史方法中的艺术(作为意识形态)反映社会现实(或经济基础)这样较为笼统的说法,克拉克代之以符号-图像的新的读解方法。概括地说,克拉克并不认为艺术(以绘画为例)可以直接反映社会现实,艺术也不是意识形态的同义词;只有当绘画作用于绘画传统或惯例,并迫使这个传统或惯例作了改变时,绘画才能间接地反映社会现实,或成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与此同时,绘画可以是主导意识形态的表达,更有可能是对主导意识形态的颠覆和背离。

由于克拉克主要是一位艺术史家,因此与其着眼于他较为概括和抽象的理论,还不如细察他具体的艺术史写作。确实,在《现代生活的画像》以及《告别观念》这两部他本人最重要的著作中,他曾经勾勒出自己的艺术史观的轮廓,并界定过“阶级”、“意识形态”、“现代性”、“现代主义”等等基本概念。但是,正如他本人所说的那样,这些理论概括和概念界定,必须以他具体研究的那段历史为转移,或者说以他精细的艺术史写作为基础:“然而,我仍将继续进行,并恪守着以下附带的准则,即以下我提到的那些定义,若脱离文中所给的例子,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下面,我们就以《现代生活的画像》的第二章《奥林匹亚的选择》为例,来看一看作者是如何展开对马奈《奥林匹亚》一画的分析的。笔者认为,从他巨细无遗、竭泽而渔般的史料发掘,从他细致绵密、曲折生动的形式分析中,读者不难直观而鲜明地见出他的艺术史观。

《现代生活的画像》第二章《奥林匹亚的选择》以马奈给波德莱尔的信开始叙述。在信中,马奈向波德莱尔抱怨自己的画作《奥林匹亚》遭到了公众和批评家们的不公正对待。克拉克接下来展开的则是围绕着《奥林匹亚》一画的各种丑闻报道、公众反应和批评家们的狂欢。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克拉克发现了一个“欠缺”(请注意,这个以及下面还要提到的其他一些词,都是帮助我们走出克拉克迷宫般的文本的关键线索,因为“欠缺”暗示了种种神话、流行观念或意识形态的屏蔽功能),当时的报刊杂志已经注意到奥林匹亚是一个妓女。可是,在扫描了报刊杂志对《奥林匹亚》一画总的反应后,克拉克却发现:

那一年关于马奈这一画作的评论文章多达70余篇,而且,正如我已经显示的,只有很少几篇涉及妓女问题,总共只有6篇涉及奥林匹亚的阶级问题,而且都是轻描淡写的、模式化的。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令人惊讶的欠缺。而且这种欠缺所提出的问题可以概括如下:如果阶级问题在《奥林匹亚》中得到了暗示或者甚至得到了明示,那么它的迹象又是什么呢?这些迹象为什么没有得到更为详细的刻画?甚至是罗芙奥那样的批评家,似乎相信奥林匹亚属于工人阶级,也声称自己不得不这么说,那为什么没有更为细致的解释呢?批评家们肯定是被画中的某种东西冒犯了:那么,他们认为他们已经看到,又认为如此不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看得出来,无论到哪里,克拉克最为敏感的,总是流行观念中的欠缺和隐瞒。因为这既是意识形态的遮蔽功能所在,也是意识形态的缝隙和罅漏之处,从中可以发现意识形态这种“半真半假”状态中反映真实的一面。在发现了1865年的沙龙评论中总的来说欠缺了有关奥林匹亚的身份(妓女)与阶级(不确定)外,他立刻就发现了批评家们另一个有意无意的回避:马奈的《奥林匹亚》与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之间的关系。克拉克指出:

他们对于马奈对提香所干的好事的大胆想象,解释了其余批评家的沉默,因为,我认为,要是裸女形象的那种古老的安排真的呈现在马奈画里的话,那么它似乎只能说明那真实的、后来的《奥林匹亚》并不是这样一幅裸女画。传统在《奥林匹亚》中被滑稽化了:它隶属于某种退化的类人猿形象,裸女在其中被剥夺了最后的女性特质、肉感和人性,而只剩下“随便什么东西的形式”——一只来自橡胶林的黑猩猩,手挠着外生殖器。

在长达十数页的对“奥林匹亚的侮辱”的条分缕析中,克拉克集中展示,甚至一一品味了当年的艺术评论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况味,尽管到了最后,他提醒读者说:“至此,对奥林匹亚的侮辱先告一段落。读者有权对它们表示不耐烦,并认为其不可信,因为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媒体的游戏。在这样的游戏中,规则很明显,夸大其词总能获胜。但是我本人也想跟它们做个游戏,并将它们当作证据;《奥林匹亚》的真实容貌在其中得以辨认出来,不管以一种如何遭到扭曲的形式。当然批评家们的描述属于一种诡诈、狡猾和伪善的假扮游戏:假扮的愤怒、假扮的道德观甚至艺术观。但是我们可以期望获得什么样的别的证据呢?《奥林匹亚》还能提出什么样的更好的问题——时髦(现代性)的和性的问题呢?当这些问题成为主题的时候,甚至从恶意的文字中也可以找到信息:它可以反映出真实的渴望和担忧,有时候带有喜剧的迹象。”

这就见出了克拉克的高明:与假扮者玩假面游戏,从虚假的信息中甄别真实的信念:

我的观点是,它改变了、甚至破坏了传统文化一直试图保持不变的东西,特别是对于裸女和妓女的看法。这也是《奥林匹亚》如此不受欢迎的原因。

克拉克先生的方法在这里呈现无遗。尽管是一种媒体的游戏,尽管是流行观念,尽管是意识形态,尽管它们虚假,但其中却有真理在。传统文化对妓女的看法,无疑属于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传统文化对裸女的看法,则属于西方悠久的视觉传统和惯例的一部分。那么,马奈的《奥林匹亚》对有关妓女的流行看法和裸女的传统惯例的背离和颠覆,就成为最富有揭示性的例证了。

“奥林匹亚是一个妓女”,但妓女题材在当时的画坛上司空见惯,按理说《奥林匹亚》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例如德加(Degas)大量反映妓女生活场景的画作在当年就畅通无阻,甚至还得到了好评。因此,马奈惹起众怒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刻画了一个妓女的形象,而是别的。

别的什么呢?克拉克认为奥林匹亚故意背离了关于妓女,特别是交际花的神话。下面就是克拉克描绘出来的、19世纪60年代的巴黎人关于妓女(特别是“交际花”)的神话:

(1)“19世纪60年代,交际花被认为是时髦(或现代性)的主要代表,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不言而喻,时髦(现代性)就是由花花公子和妓女,特别是后者构成的。”“‘交际花’的范畴是有必要的,因此应该允许它出现在艺术再现中。它应该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流通的关于社会、性爱和时髦(或现代性)的各种画像中占有一席之地。”

(2)公众对妓女的担心。“他们担心巴黎将完全等同于卖淫。‘我们正在通往普遍卖淫的道路’,是大仲马1867年说的警句。”。这种担心既可以是道德方面的(有伤风化),也可以是卫生方面的(性病流行),更是一个令官方感到忧心忡忡的欧洲之都巴黎的形象问题,换句话说,涉及一个基本的景观问题(有碍观瞻)。

(3)尽管担心,但妓女(特别是高等妓女即交际花)是必要的。这不仅是因为“资产阶级相信欲望”,更是因为“从很多方面来讲,帝国很自豪能把无形的金钱转化为可见的东西。这是那个时代的魅力。人们经常在卖淫与高级金融之间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中几乎有令人欣慰的成分。‘男人们作金融生意,女人们作皮肉生意’,人们很容易就能做出这种类比。”

由于有了这样一些关于妓女(特别是交际花)的流行观念,观众和批评家们对于妓女形象,特别是交际花的形象出现在沙龙展上,一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一切,不能解释1865年的批评家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不能解释在确定奥林匹亚的阶级属性方面遭遇到那么强烈的挫折感。大多数反映妓女和交际花的题材并不会对交际花的神话提出挑战,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只不过再现了她的力量阴暗而又可怜的一面罢了”,相反,“《奥林匹亚》却试图更为彻底地描绘这一力量;它试图通过在妓女阶层与其赤身露体之间建构一种不同类型的关系,来拆解交际花这一范畴。”

《奥林匹亚》究竟如何挑战交际花的神话呢?这就要回到克拉克的一个基本观点,即图画本身不可能直接挑战或拆解意识形态,图画对流行观念或意识形态的批判,只有通过对绘画本身的传统和惯例的批判来进行。因此,《奥林匹亚》对交际花神话的挑战,归根到底,要从它对西方裸体艺术(“裸女”)的传统或惯例的颠覆着手。

编辑:文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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