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无论是谁,第一眼见到申伟光的画,都会在一瞬间就产生一个感觉:很怪诞,但又很独特!申伟光自己也把“独特性”当做了艺术感染力的一个前提。艺术必须独特!在解说自己的作品时,申伟光说得最精辟的是三句话:一、“用形象寻找无形象”(摘自《申伟光谈话录》,p317。以下凡引自此书,一律简称《谈》);二、“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引自《谈》,P126);三、“用心灵去画”达到“心灵的高度”(引自《谈》,p127)。他又把自己的艺术定位在“超验艺术”(其实,若是更确切一点说是“超验拟象艺术”——笔者)。但是,要真正地做到破“怪”而入——读懂并喜欢上他的“超验拟象艺术”,也决非易事。为此,就必须扫除在理解上的种种障碍,并弄清楚他的思路——创作动机、艺术追求乃至弄清楚他——这个人。倘若不是这么做,就难免会产生阅读上的障碍,甚而至于产生理解上的重大偏差。其结果就是或因反感乃至于厌恶而远离它们(指作品)而去,或因理解上的偏差而有意无意地贬低乃至于抹杀它们的意义(内涵)和艺术史价值,并使它们长期地处在当代史的边缘乃至是角落里的位置。事实上,申伟光及其“超验拟象艺术”的遭际不正是如此吗?究其深层原因,这绝不是申伟光个人之痛,更不是“超验拟象艺术”之过,而确确实实是时代之痛,识者之悲!
如今这种状况必须改变!我虽与申伟光结识多年,而且一直都在关注他的艺术事业,十六年前就曾为他写过一篇评论,题为《十年一剑,功在不舍》。拙文重点讨论了他在艺术上的自我转型,即是三大步——由写意而表现,又由表现而抽象。拙文中虽已指出他的新作进入了一个“圆融”的新局面,但并未对“圆融”进行更深入的讨论。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他的人生和艺术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是深度)。而我的认识也已大不同于十六年前,故有必要借此深入考察之际,谈谈自己的一些新看法。
这次深入考察,除了全面阅读他多年来所积累下的大量原作之外,还从头至尾读完了他弟子编印的《申伟光谈话录》(约30万言),还有他的画册等。我在考察后发现,有几个关键词是必须弄懂的,因为在这几个关键词中,深埋着“超验拟象艺术”几乎是全部的信息密码。把这几个关键词“粘合”在一起,就成了一把最好的解“码”“钥匙”。这几个关键词分别是:①艺术;②心灵;③静观与直观(直觉);④精神性;⑤创化;⑥纯粹与圆融;⑦超验;⑧信仰与真诚。当然还有其它一些次一等的概念,如感染力、精致、极致、智慧、对应、内力等等。
1、“艺术”
“艺术”还用得着说吗?答案是:用得着。因为申伟光对“艺术”有他独到的认识。他认为:艺术只是中介(参见《谈》,P209)又说:艺术就是个媒介,尘世间的任何事情其实都是媒介,根本的目的是为了明理,或称之为悟道,最终解决生死的根本问题。(参见《谈》,P27)所以说到底:艺术的宗旨是传达神(即是佛——引者)的旨意。(参见《谈》,P206)以上这些看法使我想起了西哲史上的一个人——柏拉图。众所周知,柏拉图是“理念说”的首创者和代表者。他就认为,艺术不过是“理念”(精神实体、至善至美、永恒不变)的“影子(指现实世界)的影子”。即:艺术作为中介(媒介)所折射的是“现实”的“影子”,而“现实”所折射的又是 “理念”的影子。(参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P11-P42)柏拉图的“理念说”对后世影响甚巨。所以,在西哲史、文艺史上,不断地有人重复此说,或在此说之上“添油加醋”,作些新的推论,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黑格尔、康德、谢林诸位哲人。作为艺术本源论(本体论)之一说,自有其道理,限于篇幅,此处不作详论。我要指出的是,凡持有此说者,都承认在艺术之上,还存有一个更高、更本质的精神(或神,或佛道)实体。因而,艺术充其量也只是低一级的存在(媒介)。这与我个人的艺术主张虽并不吻合,但在此处暂且不作详辩。
一个富有戏剧性的矛盾的是:申伟光毕生除了从事艺术而别无所长(当然还有念佛、修行)。他视艺术为生命,孜孜矻矻,几十年如一日地奋斗不已!在此同时,他把艺术当成是“递给心灵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参见《谈》,P312)又认为自己的全部作品所练就的正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艺术家的精神人格”,正是“本性中所流露出的真言”。( 参见《谈》,P25)他还认为自己实际上是种下了两个因:一个是艺术的因;另一个是追求真理的因。在此处,他又把“艺术的因”抬高到了与“真理的因”平列的位置。当他自己的“超验拟象艺术”开出了花朵以后,还不无得意地引用了王家新的一句名言而自诩:当我开出自己的花朵,我才意识到我们不过是嫁接到伟大的生命之树上的那一类!(参见《谈》,P157)他似乎来不及去仔细地想一想:这伟大的生命之树上所绽开的可不全是“超验拟象艺术”!
申伟光藐视大众艺术而独尊精神艺术(其实就是精英艺术),自然有其充足的理由,但在后现代艺术狂欢的今日,也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不管如何,他能在俗流滚滚的当今艺坛上独树一帜,并一以贯之地坚持二十年,其勇气,其精神品格,其人生境界,都是十分可嘉的,并值得在此一书。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我们时代的一面镜子,可以让那些至今仍在有意无意地疏离他的人去照照自己:你们所谓的艺术还是不是“心灵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2、心灵:
相比而言,在上述几个关键词中,最重要也最关键的核心词汇是“心灵”或曰“心灵本体说”。此说源於申伟光所修炼的佛教“净土宗”。我不谙佛学,仅知一二,不敢卖弄。在这里只有忠实摘录申伟光的几个重要论述,以备参考:“世界上最大的东西是什么?是心灵!”(参见《谈》,P48)“万事万物唯心造。”(参见《谈》,P314》)“以心传心,以心印心,以心为印,印证万物。”(参见《谈》,P316)“心”在这里究竟为何物?通常所说心官即是思维器官——大脑。佛学上对“心”却有着更丰富更深刻的说法,此处再援引几个最主要的观点:“三界所有,是为一心”,故“万法一心”。(参见《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P351)“照见本心,湛然清静。犹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同上)“唯心”说大哲人——王阳明又进一步引伸、发挥了上述种种观点,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影响广布,直到今天。他的一个著名说法是:“心心寂灭,无身心相,犹如虚空。”(同上)由上述可见,“心”即真心、清净心、虚空、本性。限于篇幅,对此观点我们不作详辩。我们要格外关注的是申伟光以下几个与艺术创作有关的观点:一、用心作画。一定要与你自己的心灵连接起来,要非常真实,而且要深刻。(同上,P23)架上绘画最根本的就是心灵的东西。(同上,P47)创作要直指人心。(同上,P223)创作是对人类灵魂说话。(同上,P219)我们不是为了画形而画形,也不是为了画色彩而画色彩,而是为了表达我们心中的感受。(同上,P38,但要注意:这种“感受”又不是感觉或情感——引者)高层次的艺术是在精神层面上,最高处是心灵层面。(同上,P51)
二、创作的过程是“忘我”地对“心灵内在的观照”:绘画可以达到一种忘我的状态,但要明白真正的忘我是一种什么状态呢?真正的忘我状态是对心灵内在的观照。心灵深处的空性始终是亮的,……最根本的本性是亮的。……这个忘我不是绝对的无我,它是真我的一种显相。(同上,P45)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宝藏’——不同于别人的,这叫‘母语’(同上,P58)这也是“心灵的另一片天地。”(同上,P28)从内心深处去发现、开发想像力、创造力,直到诞生了新的形式和语言的时候,这才是艺术的真谛。(同上,P16)以上这些论述使我想起了佛家的“心相”之说。据说当年宋朝的大才子——苏东坡曾开玩笑地问好友佛印:你看我坐禅的样子像什么?佛印回答:像一尊很高贵的佛。佛印反问苏子:我像什么?苏子回答:像一堆臭牛粪。佛印听后默不作语。苏子回到家中把上述问答得意地对苏小妹进行了复述。苏小妹听后说:佛印说的是心相。他心中有佛,故看你如佛;而你心中有粪,故看他如粪。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苏子听后大惭。“心相”其实就是一片纯真、虚空的内心对外界万物的映射,也可以说,就是“心目所见”或“心内成相”。我坚持认为,这是完全可能达到的一个境界,而这正是申伟光那些“怪诞”图像生成的一个谜底。他的所画,实是“心目”所见之“心相”。“心相”正是他的创造之源。
三、一个艺术家的成长主要是心灵的成长。“心灵”、“心性”既是先天所有,又须后天修炼。要超越普通人,心灵之眼才会敏锐,也才能更具有洞察力。(参见《谈》,P64)修炼“心灵”的最高层次是用“佛心看世界”,而这也就是“心灵的高度”。(同上,P127)达到了这个高度以后,艺术中就会充满了“慈悲的东西,欢乐的东西,高贵的东西,悲悯的东西”。(同上,P28)而这几个“东西”正是申伟光的艺术能感染人乃至震撼人的“地方”。所以,申伟光的艺术的确起到了春风化雨、并能使人心灵相合的作用。
3、静观与直观
何谓“静观”?表面的意思是做到:风动,树动,心不动。“心不动”实际结果却是:心动——心灵在发生变化,在发生对应。所以,“静观”的深层含义是:……把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概念去掉,让无碍的智慧,生命的至宝自然释放。(同上,P87、P2)“静观”的目的其实是两个:一是“去障”、“去蔽”。“障”、“蔽”即是知识、概念、理念、逻辑、意识,乃至知觉、情感等。用今天的话说也就“反理性”(不是非理性),乃至“反人性”(因为知觉、情感都属于是人性的范围)。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观点,但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在眼下这个佛家所说的“末世”里能够做到斩断欲望、闭目塞听、绝知弃识,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明智之举,也未尝不被人尊重和欣赏。从这个角度来讲,倡导“静观”自有其积极的一面。
与“静观”密切相关的是“直观”。“直观”与“直觉”在这里可以认为是同义词。佛学上有无“直观”或“直觉”之说,查无根据(《佛学大辞典》上无此条目)。在西哲史上,倡此说者不乏其人,其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克罗齐(Bendet—to Croce,1866-1952)。他的著名观点是:“直觉即表现”,具体一点说可以用一个公式表示:“直觉=表现=创造=艺术=美”,即所谓“五正”、“五反”说(参见《美学辞典》,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P379-P380)。在克罗齐看来,直觉就是一切。一切都是直觉即心灵所赋予的形式(此形式乃包罗万象的大形式,而非点、线、面之类的小形式)。直觉自然也不是仅凭天赋,还要靠后天的积淀和修炼。但无论如何,所有推崇直觉为创造之母的人,都给“直觉”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连申伟光也不例外。推崇“直觉”(即“心灵直觉”)无非两个目的:其一是进一步排除感性和理性的干扰;其二是倡导“空性自然”,亦即是前面所说的要在“真如本性中流露出真言”。我又不敢说这就是艺术创造的唯一之路或光明正道,但却敢说,申伟光的“超验拟象艺术”的确源于“静观”和“直觉”。非“静观”和“直觉”,他的艺术就无法像今天这般独特、鲜明、神秘而别具一种艺术魅力。
4、精神性
申伟光为艺术设置了三个角度:哲学角度(传达神旨)、艺术角度(后面讨论)、精神角度。(参见《谈》,P206)又说:高层次的艺术是在精神层面上。(同上,P51)但又低于“心灵层面”。所以,艺术是提升人的精神生活使之不再沉沦的精神样式”(同上,P312)而伟大的艺术创造能使人瞥见精神本质。(同上,P313)
这里的关键词是两个:“精神样式”和“精神本质”。何谓“精神样式”?申氏给出的解释是:……我试图描绘现实中所不存在的纯精神感觉的物象世界。所以我把似乎平常的线扩张成为一种有体积,有重量和生命律动的大‘线’。它的扭曲、打结、缠绕、紧缩、伸展、疏散等,都是通过感觉的双向运动,从而构成一种崭新生命领域里的视觉形象。紧接着又说:它们作为一种超然的精神结构,定可以产生诗一般的流动效果和一种新的意义。最终,这种“精神样式”将会构造出一种冲突中的新秩序,从而揭出宇宙本质的生命律动和奥秘。(同上,P308)我们终于可以弄清楚一个事实:在他的作品中的视觉形象——大“线”及其扭曲、打结、缠绕……都属于一个“新生命领域”的拟象(关于拟象,后面再讨论)。而这个拟像同时又等同于一个“超然的精神结构”,其包涵的是一首首流动的“诗”和“新的意义”(这种意义是多义的,乃至是神秘的),其所对应(即象征)的正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律动和本质奥秘”。而申伟光的成功正在于“新生命拟象”的组织及其新象征艺术手法的巧妙运用。
何谓“精神本质”?申氏答曰:生命力的最内在的本质是精神性的东西。而这个能渗透一切、弥漫一切的精神本质,非造作而有,本来自有,永不毁灭。(同上,P313)他有的时候又把这种“精神本质”等同于“宇宙精神”,并说自己在孤寂中能与古人、宇宙和大自然神交天游,达到更高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在达到“天人合一”以后,所创造的正是经内心体验过的纯宇宙精神。而这种纯宇宙精神世界是意蕴着无限的、强大的,永恒生命力的扩展与新轮回。(同上,P309)这类说法我们听了不免感到有点“玄”,有点“不可知”(本隶属于他的信仰世界)。故而他最终的答复是精神本质“不可言说”,是“无名相”、“无体性”、“非现量”、“非比量”。既是如此,“精神本质”也就没有再讨论下去的必要,用一句古人的话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此处可以补充一点:如果不往信仰上去深究的话,其实前面言及的“高贵人类灵魂”以及慈悲、悲悯、欢喜(乃至于大欢喜)等等,就是申伟光艺术中最闪亮的“精神”之光,亦即“精神本质”。
5、创化
我以为“创化”这个词其实用得很好,很恰当,甚而至于超过了“创造”这个词。“化”者,变化、改变、化育、融合、化生……之意,故凡可为“化”者,必有重生、再造、成就之可能。无有“化”,又何来“创”?“化”与“创”几乎就是同义词。我曾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谈到过,所谓原创性应该有两层不同的含义(抑或理解):第一层是纯粹或完全意义上的原创(如杜尚的《小便池》等);第二层是相对意义上的原创性(或者就叫:创化),即是在前人已有的基础之上,经过我们的创造性利用、改造、转换,让其焕发出新的活力,乃至是脱胎换骨、起死回生。这类事例,在艺术史相对多见。而在目前的中国,倡导一种纯粹的原创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了这样的历史机遇),所可能的(也是切合实际的)是不失时机地倡导后一种原创性(也叫创化)。(参见《中国艺术》,2010年第一期,封二——P1)
申伟光的“创化”主张与上述的“创造性”其实质是一致的,只不过取法有所不同,在理解上也各有所侧重。申伟光的“创化”取法于“心”:艺术的创造力只能来源于意识被放下后的“如如空性”,“无碍的智慧”才是真正的“生命至宝”。所以,艺术创化中最具有价值、意义的是那种神秘不可解释的东西,通过创作神秘超验的景象,就能体悟清净、纯洁的景象,证悟真实生命的光辉和空灵。(参见《谈》,P313)这里要注意的是前、后两种“景象”:前一种“景象”比较好理解,就是画面上的图像。图像何以又叫“景”呢?此中奥妙留待后论。后一种“景象”是什么?申伟光所给出的解释是:“不可言说”之境的对应和暗示。(同上,P316)由此可见,这个“景象”就是“无形象”、最高的“道”或“理”。也就是说,前一种“景象”要借助象征(对应)和暗示(暗喻)的修辞方可去实现对“道”或“理”的某种意会。所谓艺术的媒介作用,也就是象征和暗喻的作用。就其修辞而言,申伟光的艺术都可以归入现代象征艺术和隐喻艺术。至于哪些是象征?哪些是隐喻?看来还真不好细分,往往是:既是象征,又是隐喻;从一方面看是象征,从另一个方面看又是隐喻。这是一种双面(抑或叫双性)图像,如同一尊佛,非男亦非女,是男亦是女。
进一步追问:“景象”何来?前面说过的是“心目”所开,“心印”所印。其实,还不止这些。申伟光的另一句话道破了“天机”:通过“化生”的有形符号和重叠结构……(同上,P316)原来是“化生”而来!又从何“化生”而来?答曰:从申伟光心目中的三种“最高的艺术”:一、中国人文画;二、西方古典艺术;三、现代抽象艺术。他从伟大的中国文人画传统中“化生”了空灵和抒意(“似与不似”)精神,所以他的艺术虽“满”却又显得空灵,粗看虽似生灵之物,细读却又什么也不是。他又从西方古典艺术中“化生”了崇高、静穆、庄严精神,所以他的艺术超越了平凡和世俗之相,看似动而实静(反之亦然),处处有庄严相,可凝视而难以亵玩。他还从现代抽象艺术中“化生”了结构美和“不可言说”之多义性,所以,他的艺术极具结构之韵律,而无散漫之相,能给人以神秘之感,意义虽可意会却又无法详解。他甚而至于还从浪漫主义和表现主义艺术中“化生”了色彩。终于,这几次“化生”合为了一个“创化”,也终于成就了他的一家独有。由此也可见,申伟光的“创化”实际上就是艺术史(主要是三个“最高”)本身积累、沉淀、化育的结晶。顺便提一句:那些汇聚在他身边的“超验艺术”群体画家,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层关系,只是在学着画些“皮毛”之作,又怎能成大气候?
至于具体的“化生”过程,申伟光也有不少精彩的说法(其实就是创作感悟),归结起来是几个要点:其一,要与画面“对话”:画面不断地在变化,你心里一直在变化。我一直在讲“对话”,即是这种对应关系。(同上,P19)他又说:所谓对应,就是要跟身体发生关系,跟你的神经啊,气孔啊,血管啊发生关系。你的感觉是一点一点滴进去的。(同上,P258)这是真正的“身体创作”,其实就是“心——手相应”。其二,要“炼金”:……像炼金一样,再炼一炼,把它再精确一些,炼得更透彻,更耐看,并达到一个“极致”。这个“极致”既新又好,既是新创造的东西,又是极致的东西。(同上,P12,P77)又如何能“炼金”?答曰:就像生殖力一样,让它自然生长,而不是由我们去让它生长。(同上,P46)大致的过程是:亢奋(雄性冲动)→肆意涂抹→痛苦抉择(任由理性框架与冲动的灵性进行搏杀)→在不和谐中寻找一种超越性的新质→在新质中寻找新的组合→物化并达到圆融。(同上,P382);其三,要用最高的智慧和最高的能量作画:创作是使人不断地获得智慧,不断地把遮蔽去掉的过程,不断地使自己豁亮的过程。(同上,P273)可见,没有智慧(体现在寻找“切入点”、“化生”艺术史等诸方面)和创作能量(即热情和冲动),都是无济于事的。其四,既要放松,又要放慢:“放松以后专注地画”,“放松了才能解决问题”。(同上,P29,P54)这是一个习惯问题,对申氏有效,对别人却不一定有效。其五,要出其不意,妙笔生花:创作最后都要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都要有突然诞生的东西。(同上,P24)在以上五个要点中,这一点最难做到。而这也正是“创化”中的关键一点。对于申伟光的创作过程,我们手头没有可证的影像资料,故而无法确指哪一处或哪一笔是出其不意的神来之笔,但却能在他的画面上,体会到许多精采之处。举例说《2006年77号》这件作品,仅从图式上看异常简单:就是一个直立的棱形“物体”。这样的图像很容易与别的抽象作品“撞车”,也不易讨好读者。可是经过申伟光的层层深入,不断推演,反复锤炼,特别是经过他突如其来的妙笔生“毛”——千笔万笔、内粗外细,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生命的灵动、庄严、神秘,在我读到他的一瞬间便已跃然于画幅之上,并铭刻在心间。若是用更长一点时间去凝视它,我又发现:这里面仿佛有无数个生命在蠕动,在生长,在扩展的同时又在凝聚,还有一股股热流在向外喷射……这就是申伟光艺术所蕴含着的深沉而持久的魅力。具有类似效果的作品还很多,兹不一一。
归根结蒂一句话:只要心态自由,再加上想像力,就会有丰富的创造性。
6、纯粹与圆融
在申伟光看来,“纯粹”即“圆融”,反之亦然,故这两个词是密切相关的,可以放到一起来讨论。
终极的“圆融”、“圆满”属于信仰范畴。故而说:佛不动念,就是清净、圆融。(同上,P 109)生命本然具足圆满,没有生也没有死……(同上,P104)在艺术创作中,又如何能达到“纯粹”、“圆融”境界呢?申伟光回答:首先是要“开悟”:……到最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非真如法身,山水、草木不再是心外的,而是圆融统一的一个世界——这是开悟后的世界。(同上,P265)所以,一旦开悟,任何东西都可以做到非常圆融,“上求下化,全是圆融”。(同上,P206)所谓“开悟”,就是要悟佛理,悟生死,有信仰。
其次是要超越二重性,超越矛盾、对立的一切(包括苦难、痛苦、悲剧等),在此同时,实现升华,而最终趋于圆融。用申伟光的话说:通过把两极矛盾对立的东西整合完美,超越一切二重性,达到绝对的和谐统一,使它成为最高精神实在。(同上,P314)这里面的几个关键词是“智性的善良意志”(动机)、“整合”与“超越”(手段)、“和谐统一”(目的)。这样,动机——手段——目的,就全有了。
就申伟光的艺术而言,主要的元素也就几个,一个是称之为点、线、面全是无形体的东西,另一个是色彩,主要是形体。(同上,P165)只要这两个东西经过“整合”与“超越”,达到了“和谐统一”,那么,他的艺术也就毫无疑问是“圆满”、“圆融”的。
顺此思路来理解,申伟光的艺术首先是“形体”的“圆融”。它超越了具体的物像,摆脱了概念和情感的束缚,把一切的抽离成为了纯粹的点、线、面,成为申伟光所独有的“大线”、“毛发细线”、“管子”、“条带”……又让它们互相缠绕、穿插、分离、延伸……像是“中国结”一般,无始无终,首尾相连,一团和气。其次是色彩的“圆融”。申伟光喜用重彩,且常常是原色,又格外地强调笔触,所以在他的画面上,色彩不仅光鲜明亮,而且极具“油”性之美和笔触韵律感(有学者称之为“坚硬的鲜艳”),仿佛是没有形象的古典油画。色与色,笔与笔之间既互相对比,又互相谐调,既生动跳跃,又宁静致远。再次是“形体”与色彩的“圆融”。申伟光把“形体”曲线定性为“阴”,而把色彩定性为“阳”,然后通过一种内力,将“阴”“阳”谐调,犹如“太极仪”一般,在画面上不停地转动,不断地生发,从而做到“上求下化,无非圆融”。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形”属抽象,似无具体所指却又在包容一切;“色”属表现,亮度、对比、互补,乃至笔触的运动、肌理效果,皆是表现(精神与心灵)。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形”不碍“色”、“色”不碍“形”,“形”、“色”互补,归于圆融。所以,我们不能把他的作品归入抽象表现主义,只能说它们是抽象与表现的东方式圆融,是一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喜剧”。不可忽视的还有更高层次的“圆融”,那就是画面气息的圆融,画面气息与读者心灵的圆融。这一切,虽由“形”、“色”而起,但却高于“形”、“色”本身,而且还是“形”与“色”的最后归宿。
“圆满”、“圆融”既是申伟光一、二十年来的一贯追求,也是他的每一件作品所要达到的艺术境界。这在当今艺坛上,极为罕见。
7、超验
在申伟光的艺术“谱系”里,对“超验”与“超验艺术”虽被一再提及,有很多论述,但却不是一个核心的概念(相比“心灵”、“精神”、“静观”、“直觉”、“创化”而言,后者更为关键,尤其是“心灵”,它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在我看来,“超验”与“超验艺术”是一个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实,并且还是一个不够确切的艺术史“定位”。
所谓“超验”,关键是一个“超”字,也就是说,申伟光及其弟子们究竟想“超越”什么?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超越”?
“超越”什么?首先是超越现实,超越世俗,超越大众。“艺术在本质上是与现实疏离的,真如阿多诺所言:‘最完善表现的艺术也不可能与现实叠合,艺术具有超越性。不升华和超越,就没有光芒照在世界的众生和万事万物上面,’”(同上,P317)站在中国这个具体语境中来理解的话,申伟光所要超越的正是庸俗社会学的艺术教条,以及“主流艺术”本身(包括“主流”倾向、“主流”价值观)。仅此而言,倡导“超越”就是一种进步,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的正当“反拨”。倘若抛开这一层社会学因素,“超越”现实、世俗、大众就未必都是正确、合理的。其次是超越经验、情感(包括苦痛、孤独感)、人性等等。这一层超越所指向的是“主情”论的古典主义以来的人文艺术传统,还有倡导“艺术即经验”、“经验即生活”(杜威语)的后现代艺术。这就必然会引起诸多争议。当然,我们可以承认他的艺术做到了“直指心灵”,并升华到了“形而上”的终极层面。他的这些作品是让受众去“开悟”而非“共鸣”的。但是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反人文”、“反经验”和“反日常”。因为,人类艺术的主流是人文的呼唤和人性的回归。这一主流从古到今都没有真正中断过,即便是回到中世纪,回到宗教艺术传统,也无法完全中断主流的声音。就算是到了今天,人类的有识之士们已开始清算五、六百年以来的人文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这是必须的),但也只是向着一个更高、更合理的自然人文层面发展,而非完全否定这个伟大传统。如此说,并不是要否认或贬低申伟光“超验艺术”的“形而上”精神品质以及终极意义。相反,我是力图站到一个开放、多元、宽容的立场上,充分地承认它,肯定它,揭示它。再次是超越理性、概念、逻辑。这一点,前面已有所涉及。自叔本华、尼采举起了“非理性”这面大旗以来,“非理性”思潮也就成了整个二十世纪的主潮之一。在我看来,申伟光的这一“超越”与“非理性”主潮是有关系的,甚至可以说就是这个主潮的东方式“反应”。尽管申伟光所尊奉的是佛学——回到“真如空性”。他所反对的恰恰是利比多“潜意识”。但他的整个主张和主要矛头还是针对人类理性和理性精神(主要是欧洲十八世纪“理性”启蒙和中国宋明“理学”)。对此,我们必须要做一分为二的分析,在此处暂不作详论。
最后,还有一种超越,即前面论述到的二重性、矛盾性、矛盾对立。这在哲学上叫“调和矛盾”或“超越矛盾”。其实,这也仅是一种理想或某个人的信念而已,实际上却是很难做到的。
由此可见,所谓“超越”不单是利弊互见的问题,而且极难实现。可在申伟光身上,却仿佛是个奇迹。他以高贵的志向,超常的意志和苦修般的坚强毅力,坚韧不拔地秉持、坚守了二十个岁月,终于硕果累累,令世人瞩目。
何谓“超验艺术”?这下也应该迎刃而解了。“超验艺术”最简洁、直白的解释就是:通过创作神秘超验的景象,从而体悟真实生命的光辉和空灵。(同上,P2)关于神秘、超验,我们都有了答案。此处的“景像”(有时又称之为“精神样式”、“视觉形象”“心灵呈现”、“ 形”等)究竟是什么?我认为,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拟像”或“化像”。所谓拟,就是比拟、类似。“拟像”就是用来比拟“实在”、“道”、“佛理”的视觉形像。“拟像”既是“心目”所见之“心相”,也是从宇宙万物中提炼,并从艺术史中“创化”而成的图像,故又称“化像”。不管是“拟像”还是“化像”,说到底都不是纯粹的“无中生有”或“先天所有”,而只能是后天所有,经多重心理积淀(视觉经验的,艺术史的)以后,经相像(冥想、默想、神思)而呈现于心灵,再经“心——手”对应而完成画面。就最近几年完成的几个系列(尤其是在“管状体”系列——1988年至1995年的作品——以后所完成的,如“蠕动的软体”系列,“花瓣状”系列、“肢体、肌肉状”系列、“火焰状”系列、“海洋生物状”系列、“簇毛状”系列等——这些描述词都是我给加上的,申氏自己一概不给命名,唯有年份、序号,在画面上也不签名。他甚至说:真正的艺术没有作者)而言,已具有一定的独创性是没有疑问的。在他早期的“管状体”系列中,我们还可以找到莱热等西方大师的影子。如今这些影子已被“清除”,或者说已被超越,东方的意笔、工笔的成份不断地被挪用,被加强,越来越由外向内、由实向虚、由复杂向单纯转型,重要的是,它们既不是抽象,也不是表现,而是处于“似与不似”之间的“活体”,也就是说都是有生命力的“景像”。所以,它们始终是生动乃至鲜活的,令人感动乃至极具诱惑力的。不仅如此,更为深刻之处还在于:它们虽说是“超验”的,但却借助了心灵的“拟像”,使画面上处处都燃烧着生命的火焰,放射着精神的光芒,透显着心灵的晶莹、美丽,证悟着自然、宇宙和人的“合一”,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光明和永恒……从而达到了他所向往的——“心灵的高原”。
8、信仰与真诚
其实,我是没有资格来谈信仰问题的。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有过狂热的集体信仰,论虔诚并不亚于宗教信仰。但经受了十年“文革”动乱的重创以后,信仰被击碎、被毁灭了!于是,我们成了反思的一代。虽有信念和坚守,也有品格和思想,但直到如今都还无法重建信仰。所以,又成了缺乏信仰的一代。
但申伟光不同。他在二十年前就确立了信仰,主修“净土宗”,当居士,矢志不渝。如今,还有了众多的修学。彼信仰益坚、益久,彼事业成就愈大、愈伟。对此,我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尊重与钦佩。
可以说对他而言,信仰是因,艺术创作是果。没有因,又哪来果?所以,他总是说:人成,声闻成,缘觉成,菩萨成,佛成。(同上,P241)人类禀有一种至善、至美的精神追求,生命中具有一种不可摧毁的神圣而伟大的‘希望’(其实就是信仰——引者)之光。(同上,P317)
这种信仰和佛学修养不仅体现在他对艺术的总体理解和把握上,而且也体现他对艺术思维、方法的独特识见上,甚至还体现在他凝神专注于画面的每一笔、每一划之中(但又不是我们所常说的宗教艺术)。故而,我从他二十年来所积累的创作成果中,完全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一种信仰的力量和一份真诚坚守的感动。而这种力量和这份感动,必将随着时空的推移,传之久远。我相信,申伟光在当今艺坛上不会是一个孤例,他们的努力,也必将撑起艺术史的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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