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还在中央美院上学的刘小东学起了武术。那时他非常喜欢李小龙。
一场意外
刘小东,影像世纪的天才画家。诸位明鉴:这位画家不知疲倦地拍照,甚至想拍电影。刚从美院毕业那会儿,他跑去报考北京电影学院。1990年代初,才画了最早一批佳作,他竟分身进入电影,和喻红联袂出演了一部青春片的男女主角,片首就是床戏,投入极了。我猜,他并不仅仅乐意出镜,更在享受与电影发生关系。
假设刘小东变成摄影人或导演,也许是荒谬的。他注定是个画家吗?也不。要点不在画画或拍照,刘小东的禀赋——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自己的禀赋——是如动物般观看世界。动物的目光,无明、无辜、无情、无差别,不存意见,不附带所谓文化。他永是在看,亦如动物般敏于被看。在本次展示的影像中,这位拍摄者像条狗似的——也许是只兔子,刘小东属兔——瞪着他的亲友,他描绘的男女,他眼前的猪、狗、马、驴(老天爷!瞧他血脉贲张地描绘猪狗,悯其情而同其心,简直将畜生当做人),他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所抵达的各地风物,各国景观,直到京城的两会会场,还有漫天雾霾。
过去十多年,刘小东的每次出行都带着小小的电影团队,镜头全程打开,盯着他,之后,他点上烟,从影像中瞪视自己——终于实现了早年的妄想,眼下刘小东拥有许多部电影:不但所有主角都是他,且照旧画画,而每作一画,便推出一部电影,其中两部,还得了电影奖。
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未画出如照片那样的画,一如他的画,并不令人想起摄影。他是绘画与摄影间的一份悖论,一场意外——但他的电影与绘画,彼此作为正果,如犯案的物证——他所定格的每一画面并非纯然出于画眼,而是摄影眼(这是复杂的话题:在前摄影时代,画家的观看有别于今天),而他依据的照片一旦移上画布,即挣脱胶片感光、数码分析与广角镜的魔障,转变为纯正饱满、生机勃勃的画(又是个复杂的话题:为什么几乎所有依赖照片的画,都成为摄影的手工副本)。
1993年,刘小东和喻红去纽约。那时他们恋爱已经整整9年,他们很兴奋:“纽约的光那么灿烂,中国的阳光老是灰蒙蒙的。”陈丹青带他们去参观了很多博物馆。在艺术家罗伯特·高博的作品“腿与蜡烛”前,陈丹青(后)和刘小东(前)合了影。刘小东和喻红随后在纽约结了婚。
变回了“聪明的人”
当然,刘小东一出手便即老谋深算,随时知道怎样使他瞧见的一切,变成画:只要开始作画,他立即变身为鬼使神差的匠师,近乎超人。跟随他的职业电影人绝对听命于他(仿佛影像秘书与贴身保镖),他自己,则从来像业余者那样,随手拍照,从不在乎是否拍出好照片。他只管看。他的看,精准如射击——唯动物如此凶狠而准确地看——那目标,只有他知道。
似乎并不区分创作与闲暇,刘小东看到什么,便起念做什么,正如动物,永远悠然而忙碌。那年他带我出游京郊,中途停车,着急撒尿般奔向路边,拍了几个穿过田埂的村民,随即回车继续驾驶,日后这幅平淡无奇的照片被植入他画中的生动背景。他写笔记也和拍照那样,不顾文法而处处真切。现在,他成功地使他大量笔记和摄影足以公开展示,不消说,因为他已画出那么多精彩的大画,以至他的照片与笔记,同样值得一看,更别提“他的”精彩的电影。
犹如演出不再严格遮蔽后台,电影时常附加摄制的断片,现代艺术久已撤除了素材与创作,草图与成品,过程与结局的传统界限。怎样使一块画布变成一幅画,近年在刘小东那里成为故意暴露的事件(然而异常辛苦),但全盘目击他作画的过程(简直犹如搏斗),你无法学到任何本事,除非像他,像动物般观看。
这是怎样一只兔子啊!当今世界,包括漫长的美术史,我不知道哪位画家像刘小东这样,果真使写实绘画无视国界、种族与文化属性,一切变得再简单不过:看与被看,画与被画。兔子不认识哪里是国界,才不管哪些可看,或不可看,更不追究绘画与影像、本土与他国的歧异。在曼谷、罗马、伦敦、东京、维也纳、哈瓦那、重庆、和田,还有刘小东的老家金城镇,他居然用巨大的画布做着本是摄影家与电影人的勾当。他如独裁的导演那样,强行组构现场(为了一幅画),像玩命的战地记者般随时搜索并下载讯息(为了一幅画)。摄影,大规模、灾难性地制伏了现代人的绘画,所有具象画家都对摄影又爱又恨,刘小东不然。他以大肆拍照而制伏摄影,同时,掌控电影,雄辩地扮演影片的主人:他身边的影像器械,他累积的无数照片,伺候他作成一件又一件强悍猛烈的画,然后,被遗弃,如画作吐出的渣。
我不知道刘小东如何看待这一大堆照片——当然,他竭力隐瞒着他在电影中的满足感,就像我每次惊叹他的新作,他总是作状咳嗽,忍着,不笑——这些照片的价值并非止于素材,而是,刘小东在看。最近两三年,他直接往自己拍摄的照片上染色涂抹,画得好猖狂,但我暂时不很确定怎样面对。当他“画照片”时,他成了通常被尊称的“当代艺术家”:仍然非常刘小东,但不知哪里,不像他:在“照片画”中,这只兔子,又变回聪明的人。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