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科夫重拾旧苏联记忆
0条评论 2014-07-07 11:25:30 来源:FT中文网 作者:宋佩芬

卡巴科夫重拾旧苏联记忆

伊利亚·卡巴科夫是出生于前苏联的艺术家,作为经典的俄国前卫艺术的首席人物,他誉满西方世界。

就在今年一月乌克兰冲突时,出生于乌克兰的卡巴科夫夫妻十分忙碌,为他们即将在巴黎大皇宫的展览做准备。位于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大皇宫是为1900年的世界博览会而建的。长240米、高43米,覆盖玻璃天顶,让皇宫内十分明亮,但是对艺术家而言确是很大的挑战。

81岁的伊利亚在美国住了27年,但是他不讲英文。他的发言人是他的太太,69岁的艾米利亚。在大皇宫的记者招待会上,只有艾米利亚出席。艾米利亚一开始就先向各位解释,伊利亚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在一连串的问题中,有关乌克兰的现状无可避免地被提出。她这么回答:“我们是艺术家,不是政治家。我们关切乌克兰的现状,如同我们关切其他充满纠纷的地区一般。”他们两人出生时,乌克兰是苏联政府的一部分,而他们离开时,苏联尚未解体。苏联是他们的全部,但是艺术更是他们的生命。伊利亚还住在莫斯科时,艺术让他在毫无乐趣的生活中有做梦的机会。有古典钢琴家背景的艾米利亚,对艺术的体验首先是来自音乐,结婚之后夫妻俩共同创作,而她则将音乐注入他们的艺术中。

卡巴科夫展的题目是《奇异之城》,而他们将大皇宫主殿做成一个如迷宫般的乌托邦。乌托邦结合了声、光、绘画、建筑、都市规划等等不同创作。虽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世界,他们希望观众可以在《奇异之城》中思考、感受艺术的力量。

迎接《奇异之城》访客的是一个巨大的穹顶,斜放在入口。穹顶内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和柔和的电子音乐。它的造型让人想起塔特林1920年设计的《第三国际纪念碑》,那是当时俄罗斯时代精神的象征。声光俱全的穹顶观念,是来自于苏联作曲家斯柯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所标榜的“联觉”(Synesthesia)。根据这位作曲家,每个音调有不同的颜色,C大调是红色,D大调是黄色,降E大调是紫红色。我们可以“看得到”音乐,也可以“听得见”颜色。卡巴科夫决心要带给观众“格撒母特昆斯特维尔特”(Gesamtkunstwerte)-- 综合艺术的体验。

在穹顶前方有个独立的拱门,和巨大的穹顶比起来,拱门小到微不足道。这个门,根据艾米利亚的说法是“穿越”,从一个身份改变到另一个身份。它的设计源自于古罗马时代的凯旋门,但不论体积或造型,看起来反而像个舞台道具,完全没有凯旋门的气派。

越过拱门,接着穿过一道墙,访客正式进入《奇异之城》。城内有不同的建筑物,皆作为展厅,各自探讨了神圣、哲学、形而上学等问题。其中《空无所有的博物馆》模拟19世纪博物馆的造型:四面墙,中间一道沙发;红色墙面的博物馆内空无一物,但巴哈的管风琴音乐《帕萨卡利雅舞曲》在空间内回荡着。音乐取代了视觉艺术,但聚光灯打到空无一物的墙上,在墙上发出强烈的光彩,看似艺术品的幽魂。

第二展厅《玛纳斯》是个西藏城市的模型,这些城市位于八座高耸入云的山上,但是在天花板上又有一个一模一样倒影。这是人的世界也是外太空的世界。第三展厅《宇宙能量的中心》是一个未来世界与考古遗迹结合的模型,它叙述了一个曾经和外星人有过接触的古老文明,为了和外太空、外星人重新取得联系,他们建造一座倾斜60度的塔。《玛纳斯》和《宇宙能量的中心》都是卡巴科夫多年来探讨乌托邦概念的延伸,代表乌托邦的建筑模型,可能是人类可以接触到乌托邦的唯一途径。

第四展厅《如何遇见一位天使》,虽然也是以模型方式呈现,但是童话般的情节反而让模型与标题更加贴切。如果你的梯子够长、够高,就可以接触到在空中的天使。这个看似幼稚的童话,其实有深厚的理论和实际的历史背景。艾米利亚告诉笔者,她曾经遇见三次奇迹。在苏联,乌托邦和太空计划一般,是物质、科学上追求。相同的,想遇见天使不难,只要你找得到够长的伸缩梯,只要你相信奇迹!

第五展厅《门》不是模型,而是一扇真门,像个雕塑般被安置在展厅的正中央,访客必须走上一小段斜坡才能穿越这扇门。陈列的方式让人不自主地想到断头台。在《门》的两端有4组画,每一组又有三幅画,画着旷野上的一扇门在上午、下午、夜晚三个不同时段的情景,象征着生命的过程。绘画风格让人想到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内的《干草堆》和《鲁昂大教堂》系列作品。

第六展厅《白教堂》,象征遗忘。白色的墙上零零落落地挂着几幅油画,画的都是卡巴科夫记忆中的苏联,浪漫的时光和乌托邦式的生活。但是这些片断记忆似乎被周边的白墙侵蚀。对卡巴科夫而言,白色代表了空虚,也代表了苏联广大但缺乏生命节奏的土地。卡巴科夫不是信徒,《白教堂》不是信仰的象征, 但是在入口门上的墙上有个奇怪的、带着三张幽灵般的脸画。在传统教堂,这面墙通常描绘着最后的审判,警惕作完弥撒要离开教堂的信徒。卡巴科夫似乎隐喻着过度怀旧难免会召唤出黑暗的记忆。

最后一个展厅是《黑教堂》,里面是伊利亚最新的绘画。这些绘画充满了17世纪巴罗克艺术令人晕眩、充满动感的风格。在这些巨大无比的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得到伊利亚和艾米利亚、他们的家人、朋友、颁给他们“艺术之诺贝尔”—“高松宫殿下纪念世界文化奖”的日本亲王以及其他人物。这是唯一触及到现实生活的一个展厅,似乎意味着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在绕完奇异之城后,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

伊利亚和乌托邦有微妙的爱恨关系。住在莫斯科时,他的职业是童话故事的插画师。表面上似乎是艺术创作,但是所有的图片,连小孩子的表情、小兔子的长相,都需要被审查。面对国家媒体宣传乌托邦的假象和现实生活中的无奈,他唯一的选择是过着双重生活。“当时的生命包含两个层面,每个人都有精神分裂症。所有人,工人、农夫、知识分子、艺术家都有人格分裂倾向。每人自童年开始就知道如何在这个国家生存的基本规则。你要如何说谎、如何适用、如何画、如何唱、如何跳舞等。这个体制发展出一种另类的生存。工人可以教导他的小孩道德文化,即便他自己每天都从工厂偷窃食物。在艺术学院内有不同的独立组织社团来教育自己。我们一群大约有五位学生,每个人贡献不同的内容。有人收集诗歌,有人收集唱片,我们一起组成了‘寰宇知识’(Universal Knowledge)。我们是‘非正式’的文化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工作,有画儿童插画的、在图书馆工作的,但是我们在一起时从来不讨论工作。我们有自己的哲学家、音乐家还有诗人。”

他当时的作品讨论了苏联问题,曾经被冠上“冷战艺术家”的头衔。“我住在苏联的时候,那30年间是勃列日涅夫的时代,一个停滞的时代。生活在灰色的日子里,没有太阳,但是也没有特别的灾难。”虽没有太阳也没有灾难,但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展览机会。在1959到1965年之间,他完全没有展览。1965年他因一组《淋浴》作品,描绘一个男子站在莲蓬头下面,但是水一直没有流出来,被苏联政府认定是故意批评国家政策的失败,逼迫他停职四年。在他53岁离开苏联以前,他的展览全部局限在欧洲和莫斯科,而且难得一见。

1985年伊利亚作了一件装置,一间看起来像是单身汉的卧室,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小床,床的上方有一个看似吊床的东西,4条松紧带从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支撑着这个“吊床”。奇怪的是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一个洞,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利用吊床的反弹力,冲破了天花板,飞入太空中。《从他的公寓飞入太空的男子》没有解释这个男子的结局。他是成功地飞入太空呢,还是失败遇难?总之,他是消失了。隔年,伊利亚也从苏联消失。他到奥地利参加展览,就不回去了。

刚到西方时,恰好是冷战末期,许多美术馆和策展人对苏联艺术十分感兴趣。“当我到达奥地利时,西方人对来自苏联的艺术家有很高的期望,这种态度从1980年晚期一直持续到1990年中期。这和大家对中国当代的兴趣类似。我就是在这个时期受到瞩目的。他们喜欢我,因为我来自苏联。”当时他的艺术其实已经扩大到人类的问题,但西方仍然认为他是苏联文化的代言人,认为他没有私人问题,只有苏联问题。伊利亚在1989年和相爱多年的表妹艾米利亚结婚,之后两人开始联合创作。趁着冷战结束和苏联的瓦解,加上全世界对苏联艺术家的好奇,从1988 到1999年间,卡巴科夫每年平均有13个展览。从2000年到今天,他们的展览早已过百。

1992年在德国文献展 Documenta,他们展出了《厕所》--一栋从外表看起来像一般苏联公厕的建筑物,进入之后发现公厕竟然是个传统的公寓。伊利亚小时候非常穷困。被送到寄宿学校后,他母亲为了要和他在一起,决定到学校当卫生工人。但是学校没有为清洁女工安排住宿,他母亲只好偷偷住在由厕所改建成的洗衣间内。自传式的《厕所》引起艺术圈的关注。当时他们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到苏联,即使1993年他们代表了俄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又多次接受国家的邀请,他们都拒绝回到祖国。国家在变,他的心态也在变。2004年圣彼得堡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为他们打破了从不展出当代艺术的传统,邀他回国参展。这终于让他们改变心意,离开17年后第一次重回祖国。但是,他无法回到在莫斯科陪伴着他许多年的工作室,对他而言,太多回忆了!这个工作室已经变成了艺术朝圣地。不仅是苏联,卡巴科夫的影响力远远超越大家所能想象的程度。中国许多艺术家,包含画画的仇晓飞,作装置的孙原和彭禹,他们的作品都有卡巴科夫的影子。

卡巴科夫在大皇宫的展览是他一生创作理念的回顾。在《奇异之城》,他重新拜访了多年来不断寻找的乌托邦,试着重拾旧苏联的记忆。他告诉大家奇迹的可能性:“有两种儿童,一种是喜欢坐在巴士前面,急着想看到车子将到达的地点;另外一种是喜欢坐在巴士后头,为了可以看到他们经过的地方。我总是座在巴士后头。”

照理说,利用建筑模型来呈现无法实践的乌托邦是完全合理的。但是在大皇宫正殿内搭建了迷你城市,在迷你城市内又有迷你建筑,迷你建筑内又放置了模型,在一层又一层的模型之下,赤裸的概念和情感似乎也被模型化了。当今最擅长于装置的艺术家,被大皇宫严厉的条件征服了。如果展览没有配合展出卡巴科夫为模型准备的绘画及雕塑,《奇异之城》或许会沦为乐高积木的艺术版,乌托邦将会更加遥远!

卡巴科夫 - 《奇异之城》

巴黎大皇宫主殿 2014年5月10日至6月22日

编辑:文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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