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与蓝骑士 纸本水墨设色 2014年 140x70cm

“但我徒然追赶已离去的上帝，不可阻挡的黑夜建立了统治。”岛子所画《白马与蓝骑士》（2014年）似乎隔空回应了波德莱尔（Baudelaire）1957年《浪漫派的夕阳》的诗句。

画面上阕：一匹白马，瘦骨嶙峋，于漫漫黑夜中踽踽独行，孤伫无依，通体散发着皎洁的白光；下阕：一个骑士，气若游丝，于黑寂之夜中沉睡，如同一具死尸；中阙：浸染幽蓝的墨色，铺就搁浅的滩涂，是阻隔白马与蓝骑士，难以逾越的壁垒界域。整体背景以浓墨渲染，幽蓝渗透，铺叙出绝望悲痛、熹光幽微互相交织的双重情感张力。三阙互文叙事，描绘出海德格尔（Heidegger）所言的“深渊时代”图景：世界坠入漫长的黑夜，真理之光湮没不现，先知被沉入黑暗的深渊。

悲剧的源头指向尼采（Nietzsche）所言：上帝死了。倘若为了规避复归神本主义的误解，那么确切地说，此画之意在于面对精神信仰、理想主义、先知使命诸等终极关怀难以为继，步履维艰的扼腕叹息。《白马与蓝骑士》敏锐地发现：先知远逝，世界再度坠入深渊时代。

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Jaspers）曾提出“轴心时代”。彼时，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诸哲人，以色列有摩西、撒母耳、大卫、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但以理众多先知，古印度有佛教鼻祖释迦牟尼，中国亦处于先秦诸子时代，有老子、孔子诸等圣人。所谓轴心时代是一个终极关怀觉醒的时代。诸多圣哲、先知的使命感“依于本源而居”，既高远又宏阔。可以说，轴心时代，实乃先知时代。岛子的《白马与蓝骑士》回应着远去的轴心时代，既是对先知精神湮没无闻的悼念，亦为召唤。

先知视野的消逝，隐喻着个体普遍的处境危机：理想主义覆灭，犬儒主义盛行。圣水墨强调先知视野，画面中往往出现“旷野先知”、“天使”、“骑士”的形象。（《旷野先知》2008、《天使的收割》2013、《白马与蓝骑士》2014）。那些孤寂、羸弱、盲瞎的“先知”形象预示着理想世界的塌落，深渊世界的临到。此时，真理之光被罪恶吞噬、遮蔽，雾霾遍布天穹，幽灵响彻旷野。岛子《白马与蓝骑士》可谓此在此时此地的感时应物之作，更是基督教艺术在中国的真实处境化、本土化的成功范式。

当代艺术所匮乏的恰恰是精神性维度，这需要强调艺术创作具有先知性视野：它诞生于终极关怀的弥赛亚精神、献祭与救赎。这指向某种双重悖谬的隐喻：当黑暗弥漫世界，先知的使命就是在黑暗中摸索光的踪迹。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Hölderlins）说：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毋庸置疑，《白马与蓝骑士》所告解的既是深渊时代，亦是“神圣之夜”。不见骑士的白马，非马，空余一副骨架，残骸透着熹光诉说悲凄苍凉。坠入深渊，一去不起的骑士亦忘却了他的使命：沿着神的踪迹，寻找真理之光。

当世界黑夜弥漫着它的黑暗，真理之光隐匿不见，黯然熄灭。所谓的真理、正义、理想主义精神逐渐成为黑暗里不再可见的被遮蔽的缺席者。那么谁还能追寻之光的踪迹呢？海德格尔的回答是：先知或者贫困时代的诗人。他说，“在贫穷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因此，诗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

此处的诗人，不仅止于诗人，还有艺术家、作家、哲人，甚至知识分子。《白马与蓝骑士》下阕，坠入深渊的骑士，无疑是中国当代处境化的诗意言说者。上阙，瘦骨嶙峋的病马难道没有预示那随时上演的空椅子悲剧？中阙，那凝重、密不透风、不可跨越的界域，宣告了理想主义、终极真理的无望境地。

现实话语的残酷性阻隔了个体作为先知身份寻找终极真理的可能性。此乃现实的悖谬，另一重悖谬更加潜在，关涉里尔克（R.M. Rilke）所说“我信仰黑暗”的“黑暗诗学”。黑暗的存在，是为了光的显现。黑暗蒙蔽了个体寻找真理的眼睛，此时的先知更像是“摸黑的盲者”。他们甘愿自毁双眼，瓦解感官经验，召唤一种超验的通感，唯此才能感受盲者所能触摸到的真实，捕捉到光的温度与触感。即使彻底失明，先知仍然能够摸黑传递弥赛亚精神，直到睁开另一双非视觉的眼睛——精神的眼睛。世界坠入漫长的黑夜，先知精神湮没不现，白马包裹于黑暗深渊。这未尝不是一种先知的盲途，其终极目的乃是——沿着不可见之神的脚印，寻找另一种看见。这些盲途者，正是圣水墨构建出的先知性的处境化叙事。

从文化语境而言，岛子作为中国艺术家的身份，使他拒绝沿袭西方基督教艺术的叙事模式，而是寻找一种更加本土化、处境化的言说方式，去构建根源于传统母语文化的当代性图示。这种言说，不仅关涉《圣经》所彰显的基督精神，更是对轴心时代先秦诸子“圣人”精神的追思与呼告，更是对当下文化窘境的尖锐诘问。

较之西方基督教艺术，《白马与蓝骑士》不涉及任何《圣经》典故、基督教主题、宗教性符号，弥散出浓郁的诗意、敏锐的批判性与反思精神。这类绘画，还包括《畅饮蓝色的诗人》、《子非鱼》、《此岸—彼岸》、《雾霾》、《自由的不死之鸟》、《向日葵》诸等非宗教题材作品。其实，岛子“圣水墨”不论是否涉及到基督教题材、宗教性符号，从《灵语：最后的晚餐》、《圣灵降临》、《天使》到《此岸—彼岸》、《白马与蓝骑士》，他一直都在致力于探寻如何去传达某种纯粹的精神性、某种高远幽微的诗意、某种契合中国当下处境的思考。

“蓝骑士”可谓是先知的化身，置身深渊，欲追赶已离去的上帝，却终是徒然。只因不可阻挡的黑夜建立了统治。如是深渊时代，骑士在沉睡，先知安在？

（作者系艺术批评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
2014.09

编辑：赵成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