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际公认的视像装置艺术先驱,比尔·维奥拉在 40 年的艺术生涯中创作了许多史无前例的大体量超慢镜头影像作品,不仅是影像技术上的革命,更重新定义了视像装置艺术
我常常发现,阅读关于某个艺术家的访谈,总是和他真人现身接受采访时判若两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是最新的一例。作为享有国际声誉的录像艺术先驱,他不仅总是制作具有某种宗教性的作品,而且擅长解释其中的理论构造,在访谈中条分缕析。而当他出现在北京林冠艺术基金会,为了在这里举办的最新个展接受我的访问时,显然不像那个热衷于辞藻与概念的先驱,有时甚至言不达意。他更愿意笑、拥抱、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在日本学过禅的维奥拉,此时更像个牧师。
我没能听他大段讲述自己的艺术创作,像其他媒体文本所揭示的那样,但有一个关键词他当面再次提及,那就是“神秘(mystery)”。在他列出的最重要的三个创作要素之中,“神秘”是最能帮助我们在艺术家群体中发现他的那一个。他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也许是最重要的,“即便我们理解了眼前所见的事情,但现实中总有一些神秘的地方,关于我们为什么存在在这里。”其他两个,是几乎适用于任何人的“灵感”和“创造力”。
录像艺术的诞生是电视技术的副产品,但作为一种当代艺术语言,它的取向和拥抱大众的通俗电视截然相反,常常走向晦涩,仿造现代生活的荒诞气息。但维奥拉很大程度上更靠近前辈艺术家的路,尤其是欧洲宗教画一脉,尽管新艺术形式的发明的确改变了他和他许多同辈的命运,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传统的艺术家,接受正统的艺术教育。他的兴趣很早就投向了印第安人岩画、印度教拜火仪式等古老的文化原型,70 年代去撒哈拉沙漠录制海市蜃楼,80 年代去日本跟大师学禅,在医院研究过人体成像、动物意识,与海外藏传佛教也有亲密的关系。尤其是 20 世纪 90 年代以后的创作,频繁以古典宗教绘画为直接灵感,俨然是在录像艺术的框架下重新创作“宗教画”,生产“新世纪的天使”(这来自他 2001 年的一件作品“新世纪的五个天使”)。2000 年,《惊讶五重唱》的灵感源自中世纪尼德兰画家博斯的《嘲弄基督》,2001 年的《沉默的高山》来自另一幅中世纪绘画《圣母领报》他的录像作品形制规整,有时处理成多联画的形式,与圣像画的呼应更为直接。包括这次展出的《殉难者》,4 幅作品使用了水、火、土、空气等自然元素,与殉难式的人体姿态叠加在一起,在精心控制暗度的展厅中,画面缓慢地移动变化,产生出在各类宗教场所似曾相识的气氛,展览的中文名字“嬗变”(Transformation)很好地翻译出这种神秘感。这件作品登堂入室,已经在伦敦圣保罗大教堂永久展出。
当我提到他作品中这种明显的宗教性时,维奥拉的妻子吉拉·派罗芙(Kira Perov)替他解释,“宗教现在已经多数被体制化了,所以人们不用这个词了,不如说‘精神性’(spiritual)。但‘仪式’(ritual)依然是重要的。《殉难者》并不是来自基督教,而是关于牺牲,那种死亡之前的瞬间,这个元素在任何文化背景中都可以找到痕迹。”
撇开维奥拉本人对宗教的兴趣不谈,他在作品中传递出来的神秘感的确来自于仪式,而且常常联系到远古。对自然元素的直接引用,代表了一种人类昔日无法控制、现在也很难说彻底驯服了的力量。恐惧、神圣、崇高等情感,常常就根源于这里。从古至今的各种仪式都是这种情感结构的外化,而维奥拉的录像艺术,再次外化了这种形式。这些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在他的影像中流动,本身就是对“变化”这一本质的反映。维奥拉指着玻璃窗外的树和倒影,作为对自己观点的论证。用他的话,“知识分子太关注于创造作品,而不是成为某物,让事物向我们走来。”
这和录像艺术的特性亦有关联。“它是动的。梵高是不动的。”这是一种根本的区别,他说,“如果只从流动的影像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录像艺术更接近于水,而不是光。”他谈起旧时神话,一个人在死之前要经过一条河,等待被擦掉记忆,这和中国人熟悉的奈何桥的故事异曲同工。他的夫人一听就笑了,好像一下抓住了把不同文化和录像艺术连接起来的关键,世界是平的,不再有遗世独立的部落,一切“总是和水有关。”
维奥拉作品中的另一个动力,来自他的个人经历和人的普遍情感。90 年代末,他失去双亲,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悲痛——他的艺术起点就是 3 岁时妈妈手把手教他画画。“我并没有在讲特别复杂的事情。我的作品很清楚,基于人类的情感。在现在这个物质的金钱的世界里,大家都要钱,这是很不幸的。我们需要指出我们的位置,我们从哪里来。”这也是他转而回望大师画作的转折点。作为一名使用新媒材的当代艺术家,他本来没想过要和那些“旧画”发生关系,但情感上的创伤把他推向了过去。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个疗愈的过程,很多人都曾试图在宗教、艺术中寻求过这种疗愈。
在人类历史上,宗教、艺术、科学都是解释这个世界各类框架中的一种,维奥拉的录像作品也试图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继承了古典绘画的内容及其精神性。这次北京新展还展出了他 2004 年雅典奥运会时创作的作品《救生筏》,表现被大水冲刷的一组群像,这可能表达了艺术家本人的“神秘”愿望,想把深深卷入现代社会的人类营救出去,尽管他不能提供一种严格的系统性的替代品。但他提出了一个进入自己作品的基本要求,那就是时间。由于每件录像作品都持续一段时间,想要认真看展的观众必须停留——事实上绘画也不完全是静止的,有心的观者会用自己的眼睛完成画作的运动。但维奥拉夫妇特别看重这一小段线性时间,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段用来反思的时间,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创造的那些关于人或者神的隐喻才得以实现,影像中被注视的人体才能把问题再次抛给人们,这在过去是天使、圣人们的特权。“我的作品最基本的出发点就是给予人们时间,给予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时间。”维奥拉说。在这个熙来攘往的利益世界,这个标准可能并不低。
编辑: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