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之后》,简繁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关于陈丹青
丁绍光女儿从外面回来,带回一本大型精装画册和一份《北京青年报》。画册是陈丹青的“回国十年回顾展”。报纸头版头条是陈丹青的专访:《回国十年,是梦想破碎的十年》。
打开画册,首先是陈丹青的光头肖像照,他圆睁双眼,透过镜片深邃而冷酷地盯视着看他的人。然后近半本,是画展现场照片和评论文章。画展在中国国家画院,由中国几个最高文化艺术机构联合主办。政府官员、文化政要、艺术权贵、社会名流,尽数云集。场内场外,黑压压,水泄不通。这种场面在美国,即便是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这种世界一流的博物馆,举办凡·高、毕加索的世纪回顾展,也不曾有过。我浏览了评论文章的作者,全是中国时下掌门大腕。
在中国,陈丹青是少数能与袁运生相提并论的画家。他是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之后,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届油画研究生。“文革”开始时,陈丹青刚进初中,他连中学都没毕业,却能被中国一流的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为研究生,决定因素,是他在打倒“四人帮”之后第一届全国美展上的一幅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画面上,一组西藏农民站在丰收的麦田中,收听毛主席去世的广播,人物造型和油画的表现力,是那一届全国美展的高光。陈丹青的研究生毕业创作《西藏组画》,更是震撼了中国美术界,奠定了他至今不衰的经典地位。
陈丹青与袁运生同期高调去美国,都定居在纽约,同样开始辉煌随后落寞,同期被聘回国任博士生导师。陈丹青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即现在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但他与袁运生在美国落寞之后的定位和回国之后的作为,却截然不同。
在袁运生画展之后不久,陈丹青也到洛杉矶举办过一次画展。他避开了华人社会和中国画家,没有知会任何中文媒体。极个别画友听说了,再小范围通知。我去看了,在加州理工学院,极其冷清,一个下午,就我一个真正的观众。偶尔进来一两个学生,胡乱扫一眼,就匆匆离开了。陈丹青展出的是他在美国的新作《吻》系列。表现北京那场风潮,存者吻逝者,酱油调子,像做旧的照片。老实说,画得很不好,完全不见了《西藏组画》和《泪水洒满丰收田》的阳刚之气和艺术感染,“油画”本身也语焉不详。与袁运生同样“器官移植”不成功,陈丹青希望用所在国的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消除主流艺术躯体的“排异性”,未能如愿。陈丹青与华人社会和中国画家刻意切割,他的洛杉矶画展,却是一个广州美术学院毕业的中国同行帮他安排的。几乎跟所有赴美美术家一样,陈丹青的影响力,仅限于中国人。
回国之后,陈丹青以美国为蓝本,挑战中国的教育体制,高调辞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导,以老愤青的姿态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活跃于讲台和屏幕。从画册里的作品看,陈丹青没有再画美国时的政治主题,而是专注于模特儿写生,直接表现“人”。但我在他刻意摆设的青春男女身上,只见人物未见“人”,看不到“中国”也看不到他“自己”,而且画得奶油味十足。与他的“初潮”《西藏组画》和《泪水洒满丰收田》的混沌磅礴已不能并论,就是与美国时的《吻》系列相比,也越见苍白羸弱。陈丹青在美国十几年,江河日下,境况惨淡。回到中国,在辞去清华美院博导之后,国家画院为他无偿提供工作室和模特儿,他的条件比之美国已是好之又好,但他在艺术上,却未能有正比的建树。
袁运生和周瑾到了。袁运生年已七十有二,依然气宇轩昂。八字胡,马尾辫,目光睿智,神色从容。伟岸的身躯,把身后的周瑾都给屏蔽了。
袁运生竟还记得我。紧紧握手。坐下,看到画册和报纸,袁运生问:“你们在谈陈丹青?”
丁绍光说:“简繁说陈丹青当婊子立牌坊。”
我说:“我是说,陈丹青得了便宜卖乖。”
袁运生“嗯”了一声。
我对袁运生解释说:“陈丹青的才华毋庸置疑,我至今敬佩。这是前提。而今他在中国,比在美国滋润得多,却俨然成了老愤青。说当下的中国体制限制了他的发展,他回国这十年,是他‘梦想破碎的十年’。很多人因怀念他当年的成就,也说当下的中国体制荒废了陈丹青的艺术天才。中国当下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我的问题是,美国没有这类问题,陈丹青为什么不留在纽约不受限制地自由发展自己的艺术天才?”
袁运生说:“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不简单。”
丁绍光说:“陈丹青在美国的情形我们都了解,吃老婆的软饭,找不到北。”他瞟了一眼袁运生,赶快修正,“当然,这不丢人。问题是,他回到中国享尽名利,却未有建树,让我瞧不起。”
我说:“他在洛杉矶的画展我去看过,门可罗雀。自己悄然无声地挂上去,再悄然无声地取下来。自己花钱运过来,再自己花钱运回去。”
丁绍光说:“陈丹青以《西藏组画》一举成名。他们说,陈丹青的初潮就是高潮,此后便阳痿不举了。”
周瑾说:“陈丹青实际是‘文革’主题画创作的受益者。那个时候中国美术界完全受苏联主导。陈丹青受俄罗斯绘画特别是苏里科夫的影响,他的《泪水洒满丰收田》就是标准的苏里科夫风格。他的研究生毕业创作《西藏组画》,则是《泪水洒满丰收田》的延续。他后来到了美国,视野扩展了,同时也迷失了。反而画主题画时,他就盯着一个苏里科夫,画了一幅好油画。”
丁绍光说:“陈丹青现在江郎才尽画不出来了,如果他在纽约,根本没有他说废话的地方。但在中国,中国的社会体制却被他用作遮掩自己艺术无能的借口。所以,中国不是荒废了他,而是让他得以继续保持口头的‘雄起状’。陈丹青是个聪明人。但从更聪明的高度说,他也怪可悲的。就像范曾得益于权贵却反咬其主。”
周瑾说:“陈丹青在中国有发言的环境,在海外有吗?不管是你陈丹青还是比你更牛的什么斗士,还真的得依赖现有体制生存。这就是我们社会奇特的生存法则,无论是唱颂歌或者煞风景,都在利用。”
丁绍光说:“是啊,大家都在利用,就看你会不会利用。不但要会利用,还要会装。装出气质、装出深度、装出独立精神、装出自由思想、装出特立独行,争取做到哗众取宠,有影响力。”
袁运生回避批评陈丹青,说:“这么多年来,我看惯了纷纷扰扰的世事,听多了各种喧嚣和口号,认识到一个问题,批判性和对抗性仅仅是一种姿态,代替不了建设。所以我一回到美院,就申报了‘中国传统雕塑的复制与当代中国美术教育体系的重建’课题,在研究生部创建以此课题为核心的研究中心。”
丁绍光问:“进展得怎么样了?”
袁运生说:“五年前取得教育部立项,至今已对河南、陕西、山东、甘肃、山西、云南几省实行了系统性的石雕遗产考察。今年起,开始将研究成果演变为美术学院教材的工作,与中央电视台合作,为创建中国自己的美术教育体系的基础性研究,做出具体可操作的教学电视片。这项工作正在进行中。”可能因为我第一次听他表述回国后的作为,袁运生特别对我说:“我是个很中国的画家。对于中国文化,我用全部的身心去理解。越接近它,越觉其深不可测,越是敬畏。”
袁运生的话和他说话的神情、语气,让我感动。再看丁绍光,他与袁运生对面而坐,架着膀子跷着腿,虚起眼睛深吸一口烟,做深沉思考状。我想,袁运生建设,陈丹青批判,丁绍光是什么呢?传记专题片介绍丁绍光“世界美术史最具影响的一百名大师排名第二十六”、“唯一的华人”,他在片中假作谦虚说:“起码我应该排在八大山人后面,这对八大山人太不公平了。”这就是丁绍光,牛皮吹破了天,还装得很谦卑、客观。且不说世界和历史,就说中国和眼下,袁运生、陈丹青和丁绍光三人排名,丁绍光必在袁、陈之后,恐怕连丁绍光自己都不会有异议。
本文摘自《沧海之后》,简繁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年1月。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