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坐在《用一只眼睛看,闭上,约一个小时左右》后面,1953年(图片选自《杜尚访谈录》)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说,中国最高的艺术精神其根蒂在庄子之学,庄学与后来与禅宗相合而成的“庄禅文化”又逐渐成为影响中国艺术的主流精神,他认为“庄禅”因其超功利性的修行方式,以及静观的生活智慧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这种艺术精神蕴含深刻哲学精神的生活化的美学思想在世界产生着巨大影响力。
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是并未接触过禅宗的人,因为他不懂中文,也没有读过《老子》,但他是重视内心的悟道者,用佛家来讲,所不同的是“名相”,名相之后才有真相,真相不受名相限制,是无滞无碍、处处相通的。杜尚是20世纪西方当代艺术最具代表的人物,二十来岁就已成为巴黎绘画界的先锋派画家,也属于最早探索立体主义团体中的成员。1913年,他的《下楼的裸女》在美国著名的“军械库展览”中引起轰动,他也被美国人视为最出色的欧洲现代画家。但他却一直让自己游离于西方任何画派之外,在他看来艺术不过是人类生活的“游戏”而已。由于杜尚一生都保持了这种游戏般的自由,所以生活得潇洒自在,并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由于杜尚的艺术思维早已逃开了西方那张实证主义的密网,对于他,人们越是研究,越是不能自拔,越是难以究竟:是什么导致杜尚这个人如此特殊?如此影响深远?
认识杜尚的人常常叹息:“杜尚非常吸引人,而你却不知道是什么使他如此吸引人。”他们描述他从不失态,优雅从容,他以一种终身的镇静对身外之事表现了他的不在意与淡泊,朋友们也注意到他嘴里常用的字是“YES”,不是“NO”。这让人想起《庄子·德充符》中对于哀骀它的描述:“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孔子称哀骀它是“才全而德不形”者,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故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这种“乘物游心”的悟道人与杜尚何其相似!也许杜尚与西方大多数的艺术家不同的地方,正是他的艺术是以生活的境界作为自己力求的方向,而不是把艺术作为他追求的目的,即使艺术的成功会给他带来无限的荣耀和财富,但这在他看来与生命自由的价值来比,是微不足道的。
杜尚就是一个“宏观”的智者与造物者,他与中国禅道思想惊人的相似。中国的文化艺术是为人生的,它的功能是“体道悦性”的人文化育,而西方的艺术是为艺术而艺术,他的功能是展示人类伟大的创造力,但它在为艺术的过程中,逐渐出现了个人境界与艺术风格的分离,到现代主义后,人们愈发忽视个体精神与作品的紧密性,而杜尚是一个特别,他甚至打破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到此与中国所倡导的禅宗的内省化、生活化愈发接近。西方的艺术在经历了古典写实、现代主义之后,各种绘画观念几乎挖掘殆尽之后,杜尚所体现出的哲学让人们惊诧,艺术表现应当“不舍一法,不取一法”,而终究是为心灵服务的。
杜尚是用自己的“初心”来统摄生活与艺术的。“初心”就是一个人天性的纯真状态,即老子所说的“赤子之心”,也即混沌未分的“无分别”心理状态,这种状态在道家和禅宗修习中都极为重要,它们认为“道”就是因为我们人为的意识分裂而导致的丧失,所以意识精神的“完整性”极为重要,而名利等极容易对这种“初心”形成破坏或颠覆。杜尚虽然没有接触禅、道,但其用意却和禅、道所指吻合,他说:“我不想把自己锁定在任何位置上,我的位置就是不具备位置,不过,这一点是不能拿出来谈的,你一旦张嘴谈论,你就把这个状态破坏了。”杜尚在生活中真正做到了老子所推崇的“寡欲”“不争”“无为”“慈柔”的精神状态,因此杜尚在摆脱了世俗的成功之后(“损之又损”)进入了自由。风格的约束,甚至艺术的定义都不能来限制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把瓶架子拿来当艺术品,甚至把小便池拿来当艺术品,但他的自由性都是有所指向的,即:针对人们的执着与僵化,针对时下的语境,及时做出他的回应。他的《蒙娜丽莎》(1919年)如此,《泉》(1917年)亦如此。当他得知大家非要从他的小便池上寻找视觉美感时,他失望并感到他这件作品用意的失败。他想让艺术改道,把人们从对艺术品美的视觉的欣赏转移到对人心的修正当中,他说,艺术是关于思想和态度的,而不是绘画和雕塑,这才是他的艺术的目的(毕加索正相反,认为艺术就是视觉体验)。
杜尚一生都在从容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从不着急,从不刻意求成,他喜欢用沉默、缓慢、独处的方式面对急功近利、物质至上的城市消费文化,他也不满意于每个画派的自我标榜,这也是他拒绝加入任何一个艺术流派的原因,他一生在艺术上做的主要就是表了个态:让艺术等于生活,让我们从此用平常心去看待艺术,表达艺术。在当时各种艺术流派风行的美国,大家都认为自己的艺术观念是唯一正确的,骄傲的艺术家们很少接受别的艺术观念,但即使如此,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库宁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种一个人从事的运动,那便是杜尚,对我而言,这是个真正的现代运动,因为它预示了每个艺术家觉得他能够做的一切,这是一个为所有人的,向所有人开放的运动。”
杜尚的那种生活着的艺术状态,在后来的西方风潮中才被广泛认可,他的观念,实际上就是中国禅宗教导人去获得的那种“平常心”“无分别”的“觉”的状态,一切平等,一切都有价值。就如西方学者丹托说的:“禅之美丽就在于不存在什么神圣的任务和特殊的活动,人可以作为一个作家和画家去实践它,也可以作为一个屠户和修车者去实践它,我觉得,这是一个对于人生幸福的贡献,让人穿越烦恼找到出路。”
在今日,当我们热烈期待着西方当代艺术思潮能给予我们最新的观念和时尚时,我们是否应该反思我们传统的文化所给予我们的财富是什么?我们是否也应该像西方关注我们一样来真正关注自身?是否也应该从自身文化中启发一种对世界文化有益的艺术思潮?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