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出版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著作多部
弗朗西斯科·戈雅是西班牙的大画家,有人称他为旧时代的最后一位画师,新时代的第一位画师,更有人称之为画家中的莎士比亚,足见对他评价之高。
出身寒苦的戈雅在西班牙苦苦奋斗却籍籍无名,两次投考西班牙皇家美术学院都名落孙山。戈雅剑走偏锋,参加一个斗牛士剧团去了意大利,在这里他观瞻画作如醍醐灌顶,他以胜利者汉尼拔站在阿尔卑斯山顶回望他所征服的意大利为题材画了一幅油画投稿参加比赛,获得了第二名,他声名鹊起,再归国时已是今非昔比。在他34岁之时担任了西班牙皇家美术学院的院长,10年之后,戈雅又被授予“宫廷画师”的头衔,从此跻身上流社会。但是,如果认为戈雅仅仅满足于富贵安逸财源滚滚,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他擅长的肖像画,他既不是毛延寿之流的诛心阴暗,但也不是描绘朱元璋者的刻意逢迎,他的名作《卡洛斯四世的一家》,尽显所谓国王家族的愚蠢粗鲁酒囊饭袋轻薄无知,而戈雅也把自己置身其中,冷眼旁观,也真是画坛一绝。
身为西班牙旧王室宫廷画师的他同时被艺术史家归入浪漫主义,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让人们对他与欧洲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所谓浪漫主义风暴即法国大革命之间的关系产生兴趣。电影《戈雅的幽灵》大体上是依据戈雅的油画名作《裸体的玛哈》与《着衣的玛哈》的捕风捉影的传说敷衍而成,电影以1792年为开端,法国大革命正达到高潮,法王在这一年被送上断头台,此年的戈雅已经46岁,拿破仑任命自己的弟弟约瑟夫为西班牙的新国王。当新王检阅前朝遗物时,他表达了拿破仑对戈雅画风的欣赏。戈雅这位非常支持革命的大画家面对革命逐步的陷入迷狂而产生了深深的动摇与质疑:这难道就是我渴望的革命?而法国人在西班牙的蛮横残暴飞扬跋扈更是令戈雅深感绝望,而1808年5月3日的大屠杀,简直让戈雅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六年之后,戈雅创作了流传至今的名画《1808年5月3日的枪杀》,与《1808年5月2日的起义》成为姊妹篇。
电影中有一主要人物修士洛伦佐和富商之女伊内斯。在洛伦佐的建议和推动下,过去五十年仅仅处决了八人的教会现在要以严厉的方式对待异端分子,尤其是犹太教、新教和伏尔泰。伊内斯曾是戈雅的模特,她由于被怀疑是犹太教徒而遭到迫害,尽管她的家庭早已经改宗天主教了。在她父亲的恳求下,戈雅促成了洛伦佐亲赴富商的家宴。修士并不知道,除了大笔的酬金之外,富商还给他准备了一个圈套。洛伦佐亲身体验了宗教裁判所的酷刑,上帝没有给他抗拒痛苦的力量,他在一份荒谬的供认状上签了字。以此为要挟,富商要求洛伦佐想办法释放他的女儿。然而,教会收下了富商的捐赠,但拒绝释放伊内斯。毫无办法的洛伦佐在富商公布那份供认状之前奸污了伊内斯,逃到了法国。教会焚烧了戈雅为洛伦佐绘制的肖像。在火焰和人群的喧嚣中,戈雅的听力出现了问题。等到十五年后,迟来的大革命终于在拿破仑的枪炮下降临了西班牙,这位画家已经完全失聪了。而把法国人引领到西班牙的,竟然就是当年潜逃的洛伦佐。现在的他摇身一变,成了大革命和伏尔泰的忠实信徒。
在新的政治格局之下,天主教会被取缔,修士被判刑,裁判所中的囚犯被释放,伊内斯也重见天日。她的家人已经在战火中死于非命,她找到戈雅,拜托他寻找当年在狱中生下的女儿。戈雅去向洛伦佐求助,但当洛伦佐发现孩子是自己的骨肉时,他选择了掩盖真相。伊内斯被他送进了疯人院。戈雅在写生时偶然发现了伊内斯的女儿阿莉西娅,她已经成了妓女。戈雅执意要让她们母女相见,但洛伦佐派兵把这些妓女全部虏走,准备送往美国。此时拿破仑战败,英军从葡萄牙海岸登陆,直指马德里。洛伦佐在逃跑时被俘,妓女们也被英军虏获,阿莉西娅又成了英军将领的新欢。从疯人院被赎出来的伊内斯在混乱中捡到了阿莉西娅被掳走时留下的婴儿,一无所知且神志不清的她把这个婴儿当作了她与洛伦佐的女儿。英国人成了天主教会的保护者,修士们重掌权力,洛伦佐被绞死,尸体被驴车拖走。伊内斯抱着婴儿紧追不舍,驴车四周是欢快的儿童和欢快的童谣。老年戈雅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
当拿破仑的军队入侵西班牙之时,失聪的戈雅已经听不见隆隆的炮声了,他当然也听不见洛伦佐慷慨激昂的演说和沸腾群氓的喧嚣。画作只能够表达画家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理解的模式来自画家的经验,而戈雅的最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完全依赖眼睛。究竟是拿破仑的大炮还是赞美自由的演讲更能代表大革命?他们的耳朵领受着炮声的震憾和演说的魔力。对戈雅而言,他听不见了。他似乎是一位局外人在观看一幅斑驳芜杂波澜壮阔的图画,然后再把他看到的画下来。失聪之前的画家创作,无论怎么逼真肖似,都只能是柏拉图意义上的虚假,画家试图描摹的是他身处其中的世界。戈雅曾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不堪酷刑的伊内斯哀号着:“告诉我真相是什么”,镜头却切换到戈雅创作自画像的情景。戈雅在创作自画像时,他不是在画自己,而是在画自己在镜中的影子。
现实中的戈雅在1924年离开西班牙,出走法国的波尔多,算是流亡异国他乡,这个时候,他已经78岁高龄了。在这里的戈雅,虽然已经失聪甚至失明,但他仍然不愿意放下自己的画笔。他要揭露人间的罪恶,他要严斥社会的不公,他要呼唤人性的尊严,他在1828年4月16日,带着遗憾和愤懑与世长辞,享年82岁。70年后,他魂归马德里,骨灰被安放在圣安东尼奥德拉佛罗里达教堂。在181年之后,有几位中国后生在六朝松下的一间教室里,看着画册上他的油画、素描、铜版画,他的《抱水罐的姑娘》的幽美明净令人痴迷、《拙劣的诗人》中的书报检查者、《有文化教养的驴子》的心不在焉麻木不仁愚蠢颟顸、《斗牛士》系列的惊心动魄、更有他的《5月3日的枪杀》的悲壮激昂无助恐惧,令人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戈雅的画独特而多元,既有印象画派的轻快亮丽富丽堂皇,更有裸体玛哈的绰约风情甚至不无香艳,更有控诉暴力反省战争鞭挞丑恶揭露战争的愤怒,也有表现斗牛场上紧张刺激复杂人性的真切刻画,如黄山云海魁伟多变,不可方物。也许正是因为戈雅作品的丰富繁盛,群峰连绵,博大精深,他才有了画坛莎士比亚的推许吧。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