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博物馆在展的“威尼斯与威尼斯画派”展览中，丁托列托的《丽达与天鹅》引人遐想。去年在米兰皇宫的“莱昂纳多·达·芬奇，1452－1519”特展中，我曾站在一幅肖像草稿前凝视良久，不仅因为画中的女子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达·芬奇还通过4个不同角度重点描绘了她的繁复发型，包括各式螺纹型编织的辫子，而并未将她的面部表情加以细致刻画。阅读展签，这幅出自英国皇室收藏的手稿，名为《丽达头部习作》。大师们都画丽达，丽达究竟是谁？为什么丽达身边总有一只白天鹅？

在古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因贪恋“海仙女”斯巴达王后丽达的美貌，化身天鹅诱使其与之交欢。丽达随后产下两枚天鹅蛋，一枚孕育出斯巴达国王的子嗣卡斯特和克吕泰涅斯特拉，而宙斯的后代波洛克斯和海伦则诞生于另一枚天鹅蛋。在同母异父孪生四子当中，卡斯特与波洛克斯是双子座的化身，克吕泰涅斯特拉嫁给希腊国王阿伽门农为妻，而绝世美女海伦则直接导致了特洛伊战争的爆发。

虽早已无法考证达·芬奇受何启示以此主题为创作灵感，他本人确实对丽达这个神话人物情有独钟。他曾着手创作两幅以“丽达与天鹅”为主题的油画，一幅未完成，另一幅已丢失或被毁掉，仅存的便是包括上述提及的几张局部手稿，以及他的追随者切萨雷·达·塞斯托按照达·芬奇原作仿制的版本。画面正中赤裸的丽达怀抱天鹅，含情脉脉低头凝望刚从蛋中孵化的四个亲生骨肉，那俯视的神情和繁复有致的发型，与英皇室收藏的手稿造型几乎一致，尽管并非大师原作，但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文艺复兴时期倡导个性解放，以人为中心的思潮影响下，达·芬奇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位表情祥和、姿态内敛、充满人情味的丽达。正是从他开始，“丽达与天鹅”这个希腊神话故事便成为几个世纪以来后世无数绘画大师的“灵感缪思”。

达·芬奇的“丽达与天鹅”并非是唯一遗失的经典版本，与他同为“文艺复兴三杰”的米开朗基罗也曾以这个神话故事为蓝本有过创作，也遗失了。与达·芬奇版本的构图和肢体语言相比，现收藏于英国伦敦国家画廊的后世仿本，由米开朗基罗的追随者于16世纪重绘的《丽达与天鹅》不仅在构图上沿袭了米开朗基罗为美第奇家族小礼拜堂所创作的大理石雕塑《夜》的造型，在画面细节上也更追求对希腊神话故事情节的还原：映衬在大红色的绸缎下，赤裸的丽达和雪白的天鹅相互交织着缠绵在一起，四目相视含情脉脉……显然，米氏仿作在情感表露上显然比达·芬奇更为直接。

回到国博正在展出的丁托列托真迹《丽达与天鹅》，画中紫红色的绸缎背景以及对天鹅颈部的爱抚，与同时代米开朗基罗追随者的仿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说明在同一历史阶段艺术家们创作相同题材不约而同的相似性。与追求和谐的文艺复兴画风不同，以卡拉瓦乔、伦勃朗等大师为代表的17世纪巴洛克绘画风格，更强调将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融入画中，突出光影变化并强调画面中的戏剧冲突。由此看来，无论是丁托列托还是米开朗基罗的追随者，身处文艺复兴晚期的他们通过画中体态丰盈的丽达，与天鹅毫不掩饰情感的肢体语言以及色泽亮丽的背景反差刻画，已经开始萌生出更符合巴洛克时期主流审美的苗头。

在诸多西方大师对“丽达与天鹅”这个题材的诠释中，被誉为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领军人物的古斯塔夫·莫罗的版本毫无疑问是最具神话韵味的。象征主义的哲学基础是神秘主义，艺术家不再坚持还原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而是通过具有象征性、装饰性的画面，将观者从现实中超脱出来，去找寻自己脑海中的理想梦境。得益于浪漫主义先驱德拉克洛瓦的言传身教，莫罗继承了古典主义杰出的造型能力和浪漫主义擅用明快对比色，并将二者完美地融会贯通至他最情有独钟的宗教传说和神话故事题材。因此，无论是他笔下的夏娃、莎乐美、斯芬克斯还是丽达，均带有着一份独有的、超越真实的绚烂魔幻色彩。莫罗版的《丽达与天鹅》并未过分强调二者的肢体语言和情感交流，取而代之的是回归古典主义端庄雅致的希腊雕塑人物形态；并在吸收了日本浮世绘、印度和波斯细密画的基础上通过营造梦幻般的背景氛围表现出华丽唯美的装饰性，实现了如梦如幻的境界。

身处同一时代但比莫罗年轻10岁的后印象派大师塞尚，却呈现出与莫罗截然不同的风格。同样是“丽达与天鹅”，塞尚那标志性的“色块堆积”表现形式丝毫没了神话中固有的神秘色彩，相反，擅画静物画、色彩基调倾向于厚重的他所描绘的丽达一头金发、体态丰满。无论姿态还是他追求物体体积感的描绘方式，都反映了他将这个传统神话题材注入了更具有世俗意味和现代感。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对相同主题的理解与表现上，绘画艺术在近500年的历史长河中经各时代大师的妙笔生辉始终与时俱进，从未停滞不前。

“丽达与天鹅”这段奇怪的恋情，经由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达·芬奇到后印象派时期的法国人塞尚等多位绘画巨匠的演绎，早已超越了希腊神话原本只言片语的描述。他们身处不同的历史时期，伴随着绘画技巧的逐步完善和社会思潮的逐渐演变，“丽达与天鹅”的蜕变贯穿了西方近五个世纪的绘画史。他们用自身独一无二的艺术语言不仅给世人留下了无数个美的瞬间，也勾勒出专属于自己的丽达。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