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法国南方小镇埃克斯的半下午,阳光正烈。布尔彭公校初二学生塞尚斜倚在校门口的墙角,一手举到额头遮挡阳光,一手握着一个苹果。蓝天下,苹果皮看上去又红又绿又蓝。他睁眼看看苹果,再眯眼看看远方。其时,那瞳孔缩小了的目光就像照相机的长焦镜,似乎要穿透圣-维克托火山前的那片树林。
塞尚在等一年级的左拉。二人虽不同班,年龄也相差一岁,但左拉一入校,他们就成了朋友,像是魔力附身,几乎形影不离。
左拉还在上语法课,马上就要下课了,塞尚等他一道去那片林子里画画,画那些好看的树。那不是苹果树,那些树比苹果树高多了,但没有苹果树那么多枝桠,也不结果子。虽叫不出树名,塞尚却喜欢那些树。眯眼看去,树林忽远忽近,阳光下树叶不绿不蓝,又绿又蓝,有点阴冷,却又隐约透出斑斑点点的橙红色,显得怪怪的。塞尚相信,自己手里的苹果与那片树林,以及林中小路,有一种神秘关系,只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左拉比他小,但聪明,兴许知道,保不定会是一种语法关系。
想到语法,塞尚突然有种亢奋感,那是关于空间距离和色彩变幻的学问吗?从没听左拉讲过,要问问他。
2
中国摄影家协会在微信圈里有十几个发骚友的群,每群五百人,总数竟达六七千人。半年前中国摄影出版社给我出版了一本文集,《视觉的暧昧》,都是些看画读图的随笔,其中有涉及摄影构图的内容。于是摄影家协会让我给那六七千人开个线上讲座,讲摄影该怎样向绘画学习构图。
题目不难,但切入点太多,反倒无从入手。
我想到了塞尚,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尤其是他画的静物。那些摆在桌上的苹果,有青有红,更有青红相间如色斑者,杂以橙子和黄桃,衬以浅色台布和深色垂帘,在明亮的橙黄色背后,有深沉的暗蓝色压阵。
塞尚堪称配色高手。配色也是构图,与苹果在桌上怎样摆放一样重要,都是布局,都是构图。
3
塞尚盯着手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的大胡子画家,是他自己背着画箱提着画具入林进山去画风景写生的照片。那年头摄影术问世不久,在巴黎很时髦,上流社会和小资都喜欢,艺术家更是热衷此道。
据说,照相这玩意儿是个失败的画家发明的,画虽不成,却做了个木匣子弄影像,就像魔术,一举成名,财源滚滚。热闹过后,人们渐渐冷静下来,很多画家陷入恐慌:那个失败的画家会用这妖蛾子来砸了自己的饭碗。有些人只好自我安慰:不,不会的,别担心,照相术不是写实的,因为世上没有人是黑白的,也没有人小得像照片,头颅小得像个大拇指。
塞尚的照片有两个巴掌大,他的头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塞尚没有恐慌,也没有自我安慰,他只是想起了当年那个苹果和那片怪怪的树林。是的,苹果和林子的色彩,它们都忽远忽近,像梦中,既在南方的家乡,也在现居的巴黎,时空不定。
梦醒之后,时空仍旧不定。透视法不就是确定空间,户外阳光不就是确定时间?文艺复兴画家解决了空间问题,印象派画家解决了时间问题,塞尚对他们知根知底,现在怎么会觉得时空不定?他有点疑惑,有点失落。
左拉也喜欢照相,他既不恐慌也无所谓自我安慰。照相术是否写实,时空是否错乱,与他何干?他是玩文字的,那粗劣的摄影,就黑白两个层次,灰调子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怎能跟他那自然主义的高清文字比拼。自己的写实功夫,可以写到事无巨细,入木三分,像素极高,连矿工脸上汗珠的反光都能写出来,以及汗珠镜像里微妙的色彩变化,两两相照,法语称miseen abyme,无尽的图像反射,这是小说家所用的画家把戏,照相术差了十万八千里。
嗯,给塞尚说一声:不必顾虑。
4
初读左拉是四十年前,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那时我初中毕业,不知道法国历史,但读左拉的故事却不难。后来上了大学,才明白要把左拉放到19世纪后半叶的欧洲历史和文化背景里阅读,放到法国19世纪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里阅读,如此这般,才能读出左拉的文学位置和成就。
那时候中国高校的文学课程,仍由苏联文艺理论统治,推崇19世纪的写实主义传统,并以其为主流,称批判现实主义。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写了一个外省小鲜肉到巴黎混贵妇圈,成为吃软饭向上爬的典型。恩格斯说,现实主义就是描写典型人物,而且是在典型环境中,以细节描写来塑造典型形象。
司汤达的传统被巴尔扎克继承发扬,并有所改变。典型人物少了些许浪漫精神,多了不少现实的猥琐,而环境的细节描写则冗繁不堪。人们只好说,巴尔扎克啰啰嗦嗦写那么多字,是为了多挣稿费,跟雨果的滔滔雄辩殊途同归。
左拉把巴尔扎克的写实主义推向了极致,其琐粹的细节描写,以及生物学决定论,被称为自然主义。这就像同时期的法国绘画,左拉跟印象派画家一样,将自然主义的写实推向极致,也推向了顶峰的悬崖绝壁。
且慢,要点得重复一遍: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相当于绘画中的印象主义。从写实主义到发展到自然主义的巅峰绝壁,法国的传统文学无路可走了,必须极致而变:要么退回,要么跳崖,要么换道。左拉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唯一要做的,是保住自己所扛的写实主义大旗不倒。可惜,现代主义兴起,1902年的一天,一不小心,62岁的左拉在居所死于煤气中毒。
实际上,左拉跳崖了,不是自愿的,而是不自知的。
5
是么,他死了?63岁的塞尚听到左拉的死讯,心里微微一动,旋即复为止水:左拉,十五年了,我已忘了你。塞尚如是自言,或者,从来就不曾忘记,十五年的日日夜夜,一刻也不曾忘记。
塞尚自问:我为什么总是画苹果,我为什么总要画圣-维克托火山,以及山前的那片树林?哦,原来是为了忘掉他,忘掉那个下午,可我怎能忘记他吃掉了那个苹果。他的语法课,我不懂,我只喜欢画静物,画风景,画林中水边沐浴的裸女。苹果是浴女的乳房,她们把我的苹果带进树林,让阳光的色斑洒落于玉体,在清冷的幽林中,她们的玉体像是发霉的面包。哦,不,那是雷洛阿的霉斑,该死的印象派伎俩,让他们见鬼去吧。
浴女玉女,她们像古代神话里的林中水妖,时远时近,来去无踪,唯有盯住苹果,才能将无尽的深度空间,将变幻的光线和时间,捕捉到平面的画布上。这,就是我的苹果,左拉不懂,他吃掉了我的苹果,该死的左拉。
6
我读塞尚比读左拉要晚,至少晚了五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前期,欧美现代艺术在中国大热,但有冷静的人,宣称不与塞尚玩纸牌。其实,塞尚哪里玩了纸牌,他只是画了几个打牌的人,他玩的是苹果。
无论是圣-维克托火山前面的树林,还是林中浴女,或是室内玩纸牌的人,这一切都是苹果,是桌上的静物构图,是色彩和时空的处理。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塞尚的语法。
好,就讲这个话题,先写个提纲,上了线再向摄影发骚友们作口头发挥。
还要同左拉做个比较:隔了四十年,我今天又读左拉,读他的小说《杰作》。故事的主人公是个从外省到巴黎打拼的年轻画家,疑似以塞尚为模特。四十年过去,我的看法早变了,对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都无兴趣。若不是因为塞尚,绝不会读这部书。在人工智能时代玩左拉的木匣照相术,要么高古,要么迂腐,但《杰作》实在是一部平庸之作。
何以有此说?法国17世纪18世纪的风景画以古代神话为题材,富于寓意;19世纪前期南方的马赛画派,其风景继承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传统,富于象征;到19世纪中期,巴黎兴起巴比松画派,其写实风景中仍然蕴含着寓意和象征,柯罗便是例证。直到19世纪后期的印象派,写实主义才进入纯自然的状态,就像左拉的写实小说,自然得一地鸡毛。
塞尚追随过印象主义,然后放弃了。他站在艺术峰巅的悬崖边上,没有退回,没有跳崖,他选择了换道。自然主义的写实绘画不是他的菜,他在没有道路的地方探出了一条新路,人称后印象派,是为西方现代绘画的起点。
左拉与塞尚,走的不是一条道。
7
塞尚,1839年生于法国南方的阿尔卑斯山区。左拉,次年生于巴黎,三岁时随父母迁居南方。1852年,升初中的年龄,二人入读同一学校,自此成为好友,情同手足。1858年,左拉回到巴黎,塞尚随后也赶到巴黎,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同打拼,想在巴黎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巴黎打拼约三十年,两人功成名就。左拉写出了了轰动一时的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塞尚也从印象主义转入后印象主义,开拓了现代绘画的道路,后人称他为现代艺术之父。可是,1886年,左拉出版长篇小说《杰作》,塞尚从中读出了自己,他心如刀绞,给左拉写了一封平静的信,礼貌得让人读着发冷。塞尚就此与旧时玩伴决裂,二人形同陌路,不再往来。
左拉,19世纪后半期法国文学的精神领袖,为了正义而参与政治。1898年,他对法国军队和政府发出的一声怒吼“我控诉”,不仅警醒了整个法国,也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里不断引起回响,他因此而成为欧洲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道德楷模。
然而,一个靠写作谋生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并非其文字和故事所能揭示,弗洛伊德的理论并不灵光。在出版了小说杰作《萌芽》后,左拉为什么紧接着要出版一部平庸的《杰作》,不惜毁了与塞尚的少年友谊?
其实,1885年《萌芽》问世,左拉的成就和荣耀已登峰造极,若不换道转向,下一步只能是坠崖。果然,1886年的《杰作》几乎一无是处,不忍卒读,其问世,与坠崖何异。
8
塞尚,一代艺术大师,读出《杰作》里的画家主人公克劳德·兰迪艾根本就是自己,左拉把自己写成了心比天高却无才无能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最后竟然子亡家破,只得在自认为杰作的平庸之画前悬梁自尽。塞尚自忖:他认定我的探索是不懂艺术,这不仅是对我的误解,而且是对艺术的污蔑,是对几十年友谊的背叛,是对我的诅咒。
看看《杰作》有多平庸吧,开篇即非老手的路数,却是文艺小清新的呆萌:克劳德雨夜回家,在门洞里见一少女躲雨,原来她坐错了火车,又被无良马车夫半路扔下,在雨中不知所措。好一个英雄救美的套路,左拉才尽矣。
但左拉隐藏得太深了。莫非这就是当年那个小他一岁吃他苹果的左拉?塞尚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尽管当年在林中小路上左拉没能告诉他苹果同树林的关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虽然他的回答是东拉西扯,虽然他吃了那个苹果,并说没了苹果也就没了问题,但怎会料到这个问题竟伤害了他,让他在心里默默牢记了三十年。
或者,左拉根本就没把塞尚当回事,怎么糟践都行,所谓友谊,敷衍而已。
无论是否如此,木已成舟,没必要去辩个究竟。忘了他吧,道不同,不相谋。
9
后人所着的塞尚传记和左拉传记,都少不了专章叙述二人因《杰作》而决裂的故事。早在《杰作》之前,左拉已将塞尚写入了自己的小说,但仅是配角或跑龙套的。塞尚已知,要么无所谓,要么还很高兴,因为左拉写了少年朋友,就像塞尚画了老朋友一样。但是作为故事的主角就不同了,不仅是小说家怎样看待朋友和友谊,也透露了小说家对朋友的艺术是否理解,而不仅是平时打哈哈式的礼节性赞美。
又过了整整80年,在美国,有位学者于1968年出版了一部学术专着《左拉、塞尚与莫奈:<杰作>研究》,探讨左拉《杰作》的来龙去脉和因其而生的各种问题。照这位学者的说法,小说主人公克劳德·兰迪艾不是塞尚一人,而至少是三人的化身:塞尚、莫奈、左拉自己。
换言之,塞尚误读了左拉。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要害是左拉不懂现代艺术,就像巴尔扎克写的中篇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将一个印象派老画家写成了不会作画,只会堆积颜料的老朽。可是,在巴尔扎克的时代,印象派绝不是老朽,却是新潮。
左拉也如此,他不了解塞尚对未来艺术的探索,反认为自己的少年朋友是个既没灵气又缺心眼还总不开窍的大笨蛋,活该这没出息的人生活在困顿和绝望中。
是左拉误读了塞尚。
对塞尚而言,老朋友内心里秘而不宣的鄙视,是自己的奇耻大辱,是背后一刀。
按照批判现实主义的理论,左拉小说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其主人公是那一社会那一时代之绝望青年的典型。后现代理论则说,这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消费文化和市场经济的例证。左拉似乎是明白人,他知道上流社会的沙龙不会向外省穷小子开门,塞尚得走流行路线,艺术要满足大众文化的需求。
在左拉笔下,塞尚太自信太天真了太固执了。
10
左拉的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代表了法国文学过去的辉煌,他属于过去那个时代,他满足于回顾和守护往昔的荣耀。塞尚的后印象主义代表了法国和西方绘画的未来,他属于即将来到的新时代,他只向前看,期待着来日的成就,恰如三十多年前从校门口眺望远山树林。
虽是少年朋友,道不同,方向更不同。
未来,塞尚看见了什么?不要说17世纪荷兰画派的静物,也不要说18世纪法国风俗画家夏尔丹的静物,更不要说19世纪的印象派,他们的静物摆布,无不遵循古典艺术的视觉原则,追求完整、平衡、匀称、音乐感,以及诸如此类的构图法则。这些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没有顾及情绪、心理和观念。要说未来,塞尚也许是个预言家,他看见了20世纪前半期意大利现代静物画家莫兰迪,他的构图原则,以心理和情绪为依据,有如中国宋末的禅画和元代文人画,宁静而空灵,悠远又恒久,静物中透出风景的意境。
没错,这就是构图的语法。无论多么复杂的场景,人物也好,风景也好,都可以简化为静物:桌面上那几个瓶子罐子的摆放,那些水果的布局,各自的位置和关系,便是构图的语法。无论多么冗长复杂的句子,一经简化,便只剩下主谓宾三部分,恰如画里的前景、中景、背景,也如左中右的穿插和掩映,以及上中下的起伏和落差,即便是对角线,其动律和节奏也如音乐一般美妙。
音乐诉诸心理,莫兰迪的低沉慢调,又将心理引向玄学。这是塞尚所预见的未来,是塞尚与未来玩的牌局。这一切,左拉全然不知。那些宣称不与塞尚玩牌的人,真懂得塞尚的语法?
11
塞尚和左拉时代的摄影,遵循古典绘画的语法,时称画意摄影。但是,自从摄影从绘画独立出来,摄影家们便不得不探索自己的语法。纪实摄影有一套语法,商业摄影另有一套,摆拍与抓拍不同,扫街与采访不同,人物与景物也不同。无疑,摄影的巴别塔被上帝做掉了。
问题在哪里,是传统与现代不相通,仍旧道不同,不与谋?
摄影进入20世纪末的后现代时期,人人都是艺术家,不必懂绘画,只要有昂贵的照相器材就行了。道与术,孰先孰后,孰重孰轻?这些早在元代文人画中就解决了的问题,到21世纪却重新成为问题。
我在线上向发骚友讲摄影的语法,讲摄影构图同静物画的关系。讲到塞尚时,我又看到了一百多年前法国南方那个初二学生眼中的小光圈,以及他瞳孔里的无限景深。
未来的看与被看,当代艺术的miseen abyme,无尽的跨时空对视,预示了一套新语法,就像塞尚的苹果与远处树林的关系,左拉终究不懂。
2016年3月,蒙特利尔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