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画像, 1977
木木美术馆为举办波普艺术大师个展《安迪·沃霍尔:接触》开幕式,特别准备了一场露天演出派对。北京798艺术区里的半条街区被围了起来,地面刷上银色漆,树干包上银色塑料纸,彩灯映衬下的树叶一会儿紫一会儿蓝,空中旋转着迪斯科镜面球——嘉宾和买票前来的观众们必须通过入口处的签到台,经过身份核实之后才能入场。
安迪·沃霍尔画像, 1986.
人人都精心打扮而来,尽管天气炎热,大家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还是忍不住呼朋引伴、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他们都乐意领到一只印有展览标题和安迪·沃霍尔字样的彩色塑料袋,不管里面是什么小纪念品,仿佛只要背着它就可以向别人宣示自己与这位艺术家有过联系。
现场有艺术界很多名流、名媛,于是更有为了得以一睹名媛风采而来的粉丝和文艺爱好者。地下丝绒乐队的歌曲作为背景音乐在暖场,舞台前后的大屏幕上则不断播放着安迪·沃霍尔拍摄的短视频。
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是在现场复制沃霍尔的“工厂派对”。
1963年,沃霍尔租下纽约曼哈顿东四十七街上的一间前制帽厂厂房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将它命名为“银色工厂”(TheSilverFactory),并采取门户开放政策,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结果这里真正出名的原因,既不是“创造艺术的工作室”,也不是“生产工业产品的工厂”,反而成为各路娱乐名流、文化青年、学生和艺术家蜂拥而来开派对的地方——卢·里德曾和乐队在这里排练演出,影星伊迪·赛吉维克、布莉姬·柏林、民谣歌手鲍勃·迪伦、艺术批评家苏珊·桑塔格、艺术家小野洋子等都曾是这里的常客。这个兼具社交沙龙和艺术创作的“工厂”,被称为当时纽约地下文化的心脏。
“由沃霍尔的‘社交圈’主导的这场超大型派对,与会人几乎涵盖了所有60年代到80年代在纽约出没的知名人物。”在《安迪·沃霍尔的哲学:波普启示录》中文版的译者序言中这样写道,他们动辄二十多人一同行动,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慰藉,性爱与药物唾手可得,性别认同与变装不再承受异样的眼光,“这种生活就像集体嗑药一样,随时处在一种肾上腺素激升的生理心理状态,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没有什么做不到。”
而这几乎正是最为大众所熟知的安迪·沃霍尔。他把生活中的日常片段拿出来当作艺术品,廉价、好看、简单易得,大家很容易为这巧妙概念所折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名一刻钟”这句话,也相信浮华派对中可以轻松为自己标榜上的艺术气息。
当年的派对盛景仿佛也成为沃霍尔的一件作品时常为外人所道。在他之后几十年,艺术史早已掉头离开了对商业的反思与纠结,可这个名字还依旧横亘在商业与艺术之间,被印在每一季的T恤上成为满大街的潮流符号。可事实上,安迪·沃霍尔所做的事情远不止那些着名的金宝汤罐头、玛丽莲梦露丝网版画。
安迪·沃霍尔画像, 1981.
“沃霍尔留下的真正繁杂的是他的思想、生活和处理艺术的方式。”艺术家徐冰曾在书中这样说,“他把艺术与社会核心部分的关系,看得透到了让人‘无从下手’的程度。只有退回到中国禅智慧的方法里,才有可能找到大致的对位。”
《安迪·沃霍尔:接触》展示了沃霍尔的试镜系列、宝丽来照片、墙纸、装置作品《银云》以及1963年创作的试验性影片《吻》,部分代表作是首次来到中国,展览将持续至2017年1月7日。
为发朋友圈而打造的艺术
人们走进展厅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几十只枕头形状的银色塑料气球之中,工作人员不断地忙着将落在地上静止不动的枕头推向高处——里面填充了不等量的氢气,所以有的气球坚定地顶着天花板,有的缓缓降落,还有的则在外界没有碰触的情况下直接悬浮在空中。
装置作品《银云》,1994
这是沃霍尔的装置作品《银云》,以占据整个房间的体量再现了1966年首次在纽约里奥·卡斯特里画廊展出的样貌。
沃霍尔做这件装置时就表示大家可以随意触碰和移动这些“云朵”,与之互动——而放在今天来说就是,欢迎人们与之以各种姿势合影、自拍,然后发到朋友圈微博寻求点赞。
公牛壁纸, 1966
“虽然他当时并没有经历过现在的时代,但他却已经敏感地捕捉到这种‘数字化视角’,比如电视广告。这与我们今天熟悉的Facebook、微信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大家都只关注自己、发表自己的状态与想法。”美国安迪·沃霍尔博物馆馆长埃里克·辛纳在展览现场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
半个世纪前创作的先锋互动装置竟然完美地迎合了社交网络时代观众的需求,使展览门票变得物超所值。甚至旁边房间的另一件作品,贴满全部墙壁的粉色“公牛”壁纸都显得如此适合作为自拍照的背景板。
Ann Buchanan在16mm黑白无声电影中,1966
倘若艺术家看到今天的这些可能也并不会大惊小怪。因为他自己本身就已经是狂热的宝丽来爱好者。他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到1987年去世期间拍摄了大量的宝丽来照片,这种即时、直接的特点为沃霍尔提供了一种便捷的方式,可以记录自己、日常物件,以及赞助人、艺术家朋友、社会名流以及明星们。
地下丝绒乐队主唱Lou Reed拿着可乐出现在安迪·沃霍尔16mm黑白无声电影中,1966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尚女王、纽约地下电影界的超级明星Edie Sedgwick在16mm无声黑白电影中
他这种日记般的即时记录形式,远早于互联网时代的自拍潮流——或者也可以说他才是这种潮流的鼻祖。沃霍尔的宝丽来让一切名人都变得大众化,即便是摇滚巨星米克·贾格尔在小小方寸间也不过是没睡醒的丑男子,这与现在明星们的微博如出一辙,缩短了普通人与名人之间的距离。
消费时代,拥抱还是唾弃?
安迪·沃霍尔的名字从开始就与商业文化绑在一起。
1928年他出生于匹兹堡的平民家庭,从小经历过30年代经济大萧条,因为物质缺乏和身体疾病而造成敏感的性格。长大成人之后在纽约大都市,靠画商业插画、设计橱窗、贺卡慢慢崭露头角。直到名气大起来之后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成为整个高端文艺圈子的中心。
这一套标准的“美国梦”案例,对于现今在中国北上广超级大城市打拼奋斗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的熟悉。大城市在接纳穷小子的过程中,万众平等的商业规则与消费文化自然而然地会成为大家所依靠的对象。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美国,与当今的中国社会有种平行相同的对照。经济水平发展到一定阶段,到处都被消费文化所笼罩,人人都关注名牌,个性似乎被商业所麻痹。”辛纳对《第一财经日报》说,“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似乎社会与人性的境遇却非常类似,这可能也就解释了安迪·沃霍尔之所以会在中国如此流行的原因。”
在书里,沃霍尔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和朋友去梅西百货公司买内裤的经历。从出门、打车、进大门、穿过化妆专柜和糖果柜组,到男士内衣区开始逐个阅读包装袋上的标签信息,与售货员小姐进行复杂的对话等——这一切细节都在今天的中国显得那么亲切,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购买比思考来得美国化许多……美国人对卖东西兴致寡淡——事实上,他们宁可直接扔掉而不是卖掉。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买——买人、买钱、买国家。”他这样写道,“我宁愿看一个人买内裤,胜过于读这个人所写的书。”
他对这一切的态度,既不是艺术家式的反对,或者干脆拥抱,而是两者兼有。
黑白无声电影《吻》,1963
黑白无声电影《吻》,1963
“他热爱购物,但同时也会批评这种商业化的生活,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更值得关注的事情,比如朋友之间的情谊、与合作伙伴们之间的私人关系。”辛纳说,“他非常享受生活本身。他始终都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有点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当然并不是指他幼稚,而是面对一切事物都有着玩乐的心态,好像小孩得到了新玩具。”
用先锋影像感受时间的流逝
可能正因为安迪·沃霍尔从社会底层靠自己的才华与勤奋获得成就,对消费主义、世俗化世界看得异常透彻,所以才能彻底跳脱出来,利用商业系统来创作。可除此之外,其实他经常会走到功利主义的相反极端。
比如那些影像实验。和宝丽来相机一样,他先想到用摄影机去拍摄周围的朋友,长度为几分钟——看年轻鲍勃·迪伦避开镜头时显出轻微的眼袋,年老的马歇尔·杜尚喝水之前微微上扬的嘴角,伊迪·赛吉维克显示出破碎内心的美丽脸庞。
1963年夏天,沃霍尔购置了一部Bolex16毫米摄影机,开始创作自己的地下电影作品。他找来几对情侣或演员,在镜头前持续接吻,机位卡在两人头部,于是观众们就只能不断地看着他们做这个机械性的动作,完全没有通常电影中出现接吻桥段时的高涨情绪。
第二年他又去拍了帝国大厦,从7月25日20:06到隔日凌晨02:42,持续不断地拍摄这座当时世界最高建筑的正立面。在放映的时候故意使用慢速播放,于是这夜幕迟缓降临在大楼上产生的细微变化成了整部电影唯一的情节。沃霍尔曾经解释,观看这部乏味至极的电影所能带来最宝贵的体验就是去感受“时间的流逝”。
这系列“反电影”的创作比起花哨好看的丝网印刷复制品要艰涩难懂得多,而且触碰到人们面对当代艺术作品时常常会产生的“莫名其妙”反应。可这与粉红色公牛壁纸背后的沃霍尔才是真正那个苍白皮肤的男人。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显得如此轻松随意,而且积极乐观,因为他从来不会想着自己所作的创作会具有怎样的地位、在未来会取得怎样的成就、造成多大的影响,而是简单地记录现在、当下。”辛纳说。
对话:安迪沃霍尔馆长埃里克·辛纳
第一财经:安迪沃霍尔对现在的观众而言仍然有影响吗?
辛纳:人们总是会自动与安迪沃霍尔联系起来,首先因为主题到现在都还有意义,在全世界范围里都可以与大家达成共鸣。不管年纪大小,大家都可以从沃霍尔对日常生活里的一些只言片语获得自己的理解。他们喜欢他从日常生活里选取一些东西将之变成艺术品,这个概念会吸引大家,感觉非常有趣、而且很酷。
另外,沃霍尔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做新的创造,跟随着最新的潮流,所以直到现在也可以有很多连接。
第一财经:他在中国的影响力巨大,那么在美国呢,还像从前那样是个巨星吗?
辛纳:绝对是。他调动其社会很多力量来共同协作,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的人格其实就代表了非常核心的美国精神。而且他在世界各地都常常在谈论着美国,他本人其实也是“美国梦”的绝佳案例,来自穷苦家庭、靠自己努力工作而变得成功,无论是商业还是艺术成就。因为他不仅仅是位艺术家,而是一种社会现象。
第一财经:最近几年在中国出现很多艺术史上明星艺术家的展览,比如梵高、雷诺阿、毕加索,他们与安迪沃霍尔展览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
辛纳:你知道吗,商业品牌与个人的公共形象有着很多共同之处,大家并不只是在追逐他们的艺术作品,而是更关心他们的人生履历,艺术家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与社会里做的事情现在看起来都那么有趣,几乎现在都是全世界人人皆知。所以普通观众很容易就能够与之产生心理上的连接,梵高的乡村风景画、莫奈的花园场景。
当然另一面我很高兴看到,沃霍尔已经当之无愧跻身于这些伟大的名字中间。博物馆总是很喜欢这些明星,因为可以毫不费力地招徕观众。当然也要注意展出新的作品,否则就会有点老生常谈。也许再过二十年,我们可以看到全新的展示沃霍尔的角度与方法。
美术馆一直都在试图跟着大的艺术史潮流来做展览,绞尽脑汁地去挖掘从未被人想到的角度来展示沃霍尔。所以相信我,二十年后肯定会有这方面的惊喜在等着大家。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