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上火
2008年 8 月 18 日
绘画只能欺负比它弱的形象
上午来到维苏威火山下面,有两座大桥交叉下的垃圾堆,有床、床垫,有轮船、沙发垫、木头、瓷砖,还有好多烧焦的废物。中午又去了高速路边的彩色垃圾堆,都是塑料袋装的垃圾山,路上车很多,在这画很危险,没空间。吃完午饭又去山边别墅边上的路边垃圾,太繁杂,没法画,画完也无趣。接着去最大的垃圾场,四十多年的垃圾场,都是塑料包缠的一座座梯形的山,占地几公里,上百座垃圾山,超过了绘画的力量,它本身已经足够强了。
还是回到上午第一眼的桥下垃圾吧,绘画只能欺负比它弱的形象。一堆床垫堆成的小山,后边是维苏威火山。
上火,260 cm×600 cm,布面油画
7.古巴十年
2009年 2 月 20 日
我不知道哪样的社会能够更多地保留童年的乐土
冲完澡,看着自己坐飞机坐胖了的脚,琢磨着我来寻找什么呢,我能找到什么呢?我想找到十年前偶然游走到的那个家庭,我还给那个家庭的孩子画了像呢。我换上十年前的衬衣,站在阳台上,满眼望去,那个家在哪呢?!关于方位我已经失忆。也许人的内心总想找到过去,那个不变的童年才是我们安心的乐土。中国变了,像奉节的长江把那里的童年淹没在川流的江水下面,我家乡的河流早已变成沙土平地。大片树林变成树苗和庄稼地,还有那些可怕劣质水泥楼房。日常生活除了慢慢地抽烟喝酒,其他都是不愿触摸的麻烦。
我无法抹去社会主义的记忆,最糟的是仍然无法确认究竟是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因为我不知道哪样的社会能够更多地保留童年的乐土。
阿曼多的家人,200 cm×250 cm,布面油画
2009年 2 月 22 日
悲伤
总是一阵阵悲伤不知从何而来。睡了,懒得下笔。
2009年 2 月 28 日
过来,我给你两个小时
中午去美术馆接受古巴电视台采访。问我这次来古巴的计划,我说:除了想画十年前那个家庭外,我还想画菲德尔·卡斯特罗。我希望菲德尔看到这个采访,然后说:“噢,那个中国年轻人,过来,我给你两个小时。”
尼采对无情的解释和要求是:我的善意就是我的堕落。
8.盐官镇
2009年 7 月 25 日
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同时进两个门
女子是不能进清真寺的。汉人当然也不行。昨天我就是坐在帘外,帘内是穆斯林们的祷告。四妮也陪我站在帘外。
你在里面,我在外面。一半穆斯林,一半基督徒,我什么都不是,入了这门就不能入那个门,我只是所有门的门外人,纳闷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同时进两个门。
2009年 8 月 6 日
别哭了啊,爸爸回来了
正与路江喝酒,女儿来电,哭了,说正在家看小时候录像,看到三四岁时在西班牙抱着我的腿走路,太可爱了,她想亲她一口,哭着想爸爸。那时也是好几个月没见到爸爸。我说再有一个星期爸爸就回去陪你,接着看小时候录像,现在可别一下子看完噢,别哭了啊,爸爸回来了。
2009年 8 月 9 日
在河边就这么长着,记忆尽失
穆斯林家庭也就画完了,明天也许去画一张苹果树,这将是本次项目最后一张,后天收拾行李,大后天开拔回师北京。知道大后天要离开这儿了,回城的车上看着雨中路边、河边、山边的树们,还有草们,真想变成他们,在河边就这么长着,记忆尽失。
何氏一家,290 cm×260 cm,布面油画
2009年 8 月 10 日
古罗马壁画对待一棵树的态度
今天索性就画一棵树,一棵苹果树。这棵苹果树就在离河床不远,在荒草和菜地之间。
下午薄阴,笼罩在这棵小小的苹果树上。好想回到古罗马壁画时期对待一棵树的态度上。
9.童男童女
2010年 5 月 7 日
活在哪儿都有大肚子女人
吃过饭,我和翁翁杨波沿县城河边散步,这里是安县,住有很多北川移民,离北川开车半小时,我们住在此地。没走累我已经走遍了半个县城,这里的人们也是悠然散步,有按摩、桑拿洗头房,也有边走边打手机的烦恼的人。活在哪儿都是只有一次人生,活在哪儿都有大肚子女人,幸福得横晃。一代又一代,只要活着。
2010年 5 月 15 日
你的眼睛被高光顶着
画完了六个姑娘,其中一双光腿画了三天。
塞尚说得有理:写生时眼睛高度集中的过程,你会发现苹果、橘子或人物的高光顶着你的眼睛。只有现场,你的眼睛才能被顶着,照片是不可能的。要向自然学习。
出北川,300 cm×400 cm,布面油画
2010年 5 月 23 日
我在昏暗的画室等着北川的画
在明朗但已暗下来的傍晚,我读完《塞尚书信集》。1906年 10 月 23 日周二,在塞尚的儿子与妻子赶回前,塞尚于艾克斯去世。
明天北川的画应该运到,我在昏暗的画室等着它。
10.金城小子
2010年 7 月 30 日
现实的脸遮蔽过去的无知无畏
今天忽然很高兴,像 high 了一样,软软地躺在那儿享受着缓缓的喜悦。
走在路上经常一瞬间看到过去的人,一瞬间就记得他(她)是谁,他(她)是医生的家庭,他是教师的,或是南北东住宅的什么什么人,名字有的记得很清楚,有的叫不上来了,再看一眼就有些不认识了,也瞬间躲过他(她)们的目光,不愿打招呼,怕聊上就破坏了过去的青愣愣的样子,不愿看到今天臃肿的老脸和身体,或者说不愿看到被现实磨炼的现实的脸遮蔽过去的无知无畏。
成子认错门了,150 cm×140 cm,布面油画
2010年 7 月 31 日
下笔很慢
我画炕,画炕上的幔子,装戏匣子的小幔子,炕与厨房间的小窗子,还有边上的小小温度计,还有电闸,以及垂下来的电灯开关。心情悠悠,下笔很慢,很怕惊扰这里的尘埃。
2010年 8 月 22 日
两个人在路边看 X 光片的景象太逗了
雨后天太冷,我让力五喝点酒,他和旭子光着膀子,我开始画了,一口气画了风景,再口气画力五看着手中的 X 光片。
两个人在路边看 X 光片的景象太逗了,这是我几个月前在北京看到的,那天我从炎黄艺术馆参加完活动出来大约下午 3 :30,当晚约好岳父岳母家人在接近北五环的学院路上的一个饭馆吃晚饭,我想我有得是时间,可以走过去,于是步行。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二里庄的河边,沿河边走,静静的,没人。快到头的时候,看见两个老头在看什么,我凑过去,原来在看 X 光片,很是有趣,在被喧闹的城市忘记的臭水沟边上,两个老人在研究自己的身体。被遗忘的气息。
我把他们换成了旭子和力五。
2010年 10 月 11 日
老爹坐在更远的沙发上打盹儿
气温急剧下降,阴云一层层清清楚楚叠进远方。偶尔太阳射出一条。
躺在爹妈家的沙发上,老爹坐在更远的沙发上打盹儿,老妈躺在里屋,“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的童音从小小的盒子里传出,趴在我胸上的小狗“欢欢”也迷迷糊糊。迷迷糊糊望着窗外的层层叠云,我完全融化在这日常的祥和气场里。
下完雨,我们去转南住宅,成子拿着雨伞指指点点,雨伞像武器,武器有方向,方向决定作品的含义。我想画出这些方向:街道是纵深的,人是竖的,雨伞是横的,陌生的家门是幽深的。
2010年 10 月 16 日
乐屁了
傍晚收到《艺术界》,兄弟们看到自己被印刷真是乐屁了,郭强喊:操,你看把力五印那么大!哥哥说:这个小郭娟咋这么厉害呢,刚待两天就把造纸厂写出来了,我得给厂长一本去。
力五眼花了,根本看不清,就喝乐酒了。没想到兄弟们那么喜欢被印刷,等《时尚先生》把他们印在刘德华前面那不得出事儿呀,媒体们呀,多印点土哥们儿,他们会乐一辈子的。
11.1841年的火
2012年 5 月 12 日
下面的工作是勇于牺牲前面工作的勇气
绘画已经进行四五天了,作为“行为艺术”已经可以结束了—在废弃了三四十年的游泳池边搭建了临时工作室,我一丝不苟地面对这片荒芜用几天描绘它们。
但作为绘画这才刚刚开始,作为绘画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反复修改、涂抹,这是无休止的工作。想到此,我累啦,躺在这临时工作室不愿醒来,我知道醒来将面临无休止的工作,我要推翻许多前面的工作,不停地涂抹,牺牲许多即兴灵动的笔触,重新调整色彩,重建新的空间、色彩关系。
下面的工作是勇于牺牲前面工作的勇气,又要有耐心相信重新建立秩序的信心和体力。
2012年 5 月 25 日
天真的环境里长大的天真的孩子
傍晚闲步小镇上,好多橱窗贴上了我要在镇中心小广场和大家见面的活动,好多车路过向我打着招呼,我想他们要我做这里的荣誉镇民该多好呀。
走在山下河边小路上,有废弃的铁路,有山洞,有一个男孩,滑板后面跟着一个女孩,河边的小院里有妇女在打理花草和蔬菜。在如此天真的环境里长大的天真的孩子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如何混在这个混乱的世界呢?
我总是幻想着置换人生。
2012年 5 月 26 日
混了
一团云撞上了一座山,头绪混了。
1841年的火,250 cm×300 cm,布面油画
2012 年 5 月 28 日
没劲儿再画了
这张画基本结束了,我凝视这张画几个小时,眼睛扫描着画面上的每一毫米。没劲儿再画了,只欠几把火了。
我发现画中许多三角形,楔子形,这让我想起第一次从米兰转机来这儿,飞机上大部分都是奥地利人,他们的脸型、鼻子都比较棱角分明、尖锐。到这儿才知他们长得像这里的山峰,他们的建筑也像山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人和人的产物都隐藏着他们所处环境的样子。
2012年 5 月 31 日
这笑容像我的爸爸
到了大城市我们都一人一个房间住在旅店里。我去敲我哥小春的房间,他不知道是我敲门,一副迎接陌生人的笑容开了门,这笑容太像我的爸爸,他刚去世两个月,他的形象还在《金城小子》里活着。
我带着这个笑容随 Gunther 的车又来到了 Eisenerz,路上我不自觉地流着泪,就像姐夫曾说的,父亲去世半年后你才能感到无法挽回的悲伤。
又看到 Eisenerz,只隔一天,像分离了许久,教堂在,街道在,我们住过的房子也在,住在这里的居民好幸运,不变的东西才能一直为你们保存记忆。
12.和田日记
2012年 7 月 11 日
《愚公移山》里的胖子们
昨天半路还碰了几个中年人在泥河中游泳。他们都是中年的胖肚子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到今天仍然是一个接一个地往泥河里跳跃,长大了,有的采玉,有的倒玉,有的仍然贫穷,有的已经暴发,但仍然童趣未改,一个接一个往河里扎,河水是昆仑山上的冰雪,冰凉刺骨,沿途炎热的沙漠戈壁一点也改变不了它的冰凉。
他们长得很像徐悲鸿《愚公移山》里的胖子们。
当晚 10 :00,画完老头阿斯木,上车回家,车到桥头,桥头又被新的锁链锁住了。半天才请来开锁人。到城里维吾尔族夜市吃饭,吃羊头肉,牛肚子。维吾尔族席地而坐,在城市灯光中一派游牧气息,只因夜景太黑无法拍摄,要是支上画架画上几笔那就太过瘾了。汉族的夜市在另一角落,他们几乎挨着但无人穿越,汉人抽烟喝酒吃肉串,维吾尔族喝水吃肉不抽烟。警车们在街口辛苦地守护着这一片祥和的吃喝场面。
西,300 cm×250 cm,布面油画
2012年 7 月 22 日
乐得屁眼儿朝天啊
昨天台湾小姚导演来电,今天手机报也有报道:《金城小子》获得第 14 届台北电影节百万首奖、最佳导演、最佳纪录片!一部纪录片打败所有剧情片、动画片赢得大奖,牛逼大了,乐得屁眼儿朝天啊。
2012年 8 月 19 日
你喝酒,你的上帝就抽烟、喝酒呢
晚上与阿力木江和他的两个朋友吃饭,喝到舒服,聊起宗教,我说些宗教的排他性问题,拜合提亚尔说得很有意思,他说:“老子、孔子、佛祖都是先知,别人就以为他以后的人都不是先知,其实穆罕默德的意思是针对宗教信仰的紧迫感发出的心声,上帝不是白胡子干净长袍的老人,上帝是无形的,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上帝,你抽烟,你喝酒,你的上帝就抽烟、喝酒呢。宗教的意义就是帮助你找到了你自己。”
13.半条街
2013年 7 月 31 日
人们吃着,喝着,我在那一本正经画他们
下午还在画画过程中,纪录片导演 Sophie 来了,Tate 的策展人Jessica Morgan 也来了,还有曾经买过我的画的收藏家也来看热闹了。Jessica说现在街上拍电影都没人看,反倒很爱看你画画,我说可不是吗,画画是最老的行当,看当街画画就像看一场戏剧。一张巨大的画布冲入一个小饭馆,像一匹马的闯入,人们照常有吃有喝,说着笑着,我在那一本正经画他们,这不就是一场荒诞的戏剧吗?
埃及饭馆,220 cm×200 cm,布面油画
2013年 8 月 9 日
阿訇要看着我删照片
刚在另一街口酒吧坐下,Sophie 来电,让我马上回去,阿訇要看着我删除照片。我又回到饭馆,阿訇正和 Sophie 严肃交谈,我在他面前删除了这两天拍他的所有照片,他又让我和Sophie 签字绝不能用他的影像。他的表情森严,让我恐怖,他的突变让我措手不及,让我心情灰暗。这时已经 3 :00 了,没有更多的时间等我犹豫了。我默默走上二楼,我不敢用笔涂掉已经勾好的阿訇,我怕这样显得不敬。我脱掉衬衣,蘸上松节油,轻轻抹去。我不画任何人了,我只画这空空的空间,人工的蓝色天空,自由飞翔的云彩,一个小桌子和它周围四把椅子,还有那已经被关掉的漆黑的电视。
画到 6 :00,我拖着一身汗,捡着有松节油和少许油彩的那件衬衣,低头走回住处。
本文文字、画均摘自刘小东《一公分》
编辑:隋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