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欧洲的理想，就是能看得懂艺术，往一件艺术品前这么一站，获得思考，被其震撼，而不是只能发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美还是不美的感叹……

要是看懂艺术就能让生命意境高远，思维涤荡？如果这样说，那我肯定是撒了谎。当代艺术很难读懂，我承认。但一说看得懂艺术就被评价成装腔作势，一但说看不懂艺术，都怪在艺术家们伤风败俗，我又不同意了。

没有触动心灵的作品，当然无法让人信服。如果有件作品让你内心颤动一下，那你会对它存在的意义深信不疑，这是古典艺术的秘密，也同样适用于当代艺术，因为人类一个很核心的东西就是同理心。

在巴黎想要约个朋友去奥赛美术馆或者罗浮宫容易，一说去蓬皮杜，大家纷纷摇头表示，当代艺术莫名其妙，去了也是看不懂。古典艺术雅俗共享，无论学不学艺术史，每个人站在前面都能咂摸出点什么，至少也能感叹一下大师们绝妙的技法吧。

一想到后现代的艺术世界就是无缘无故堆在地上的油桶、挂起来的绳索、镶在画框里的黑方块、白色画布上的一道裂痕……这些奇奇怪怪的作品最后都放在一个宛若架着管道的工厂（蓬皮杜），人人像只过堂老鼠在其中穿梭，艺术怎么这么不可思议？

当代艺术也有百年历史了，1917年，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把从商店买来的男用小便池，起了个名字叫《泉》，上面签上匿名“R·Mutt”，画了6美元门票送到美国独立艺术家展览上，不料小便池打败了同时参展的毕加索，票选成为当年最具影响力艺术品。杜尚心里也清楚，这是借着小便池讽刺了当时的艺术机构和艺术评论，反正成功了就出来认领作品，失败了匿名也不丢人，真够鸡贼。

艺术的价值究竟来自哪里？是被谁吹捧出来的？他提出现成品（Ready-made）这个概念，艺术可以来自生活里的任何物件，以此来减弱人们对美学的吹捧。杜尚这下把艺术家拉下了神坛，但也把观众拉进了对艺术迷茫的深渊。

从此之后，艺术家们的玩法层出不穷，劳森伯格把绘画和雕塑组合在一起，把山羊套上轮胎；皮埃罗·曼佐尼把自己的粪便装在精致的罐头盒子里，并按照黄金的市价出售；安迪·沃霍尔把商品布里洛盒子直接放进美术馆，商业和艺术也变得难以区别；杰夫·昆斯把四台吸尘器陈列在有机玻璃柜当中，给它们明星待遇般的照明；达明·赫斯特把动物尸体泡在福尔马林中，并赋予了骇人听闻的意义：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翠西·艾敏凭一张自己睡过的、带着各种生活痕迹的床就得到特纳奖提名……

看着当代艺术家们无厘头的作品，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大众不能接受，它们不具备一丁点儿装饰性。想想罗浮宫里的艺术，哪件不是贵族们装饰豪宅的附庸风雅的工具，我们面对一幅油画，情不自禁就会联想把它挂在家中的场面，可谁会想要在自己的客厅里摆上一只卡特兰的金马桶，向到访的客人解释，我们都是平等的，就好像每个人都有相同的身体机能一样。

看当代艺术就像看下棋，不一定非要亲自找个人对弈，围观别人下棋也有很多乐趣啊。要看得懂下棋，得先认棋，哪怕认识了各个棋子，念得出名字，还必须得知道规则，就算知道了玩法，还得领悟一些路径，才能体会小陷阱、小戏法，乐趣就出来了。

我对当代艺术的喜爱，完全是从了解路径开始的，看当代绘画不知道路径完全就摸不到头脑。艺术家们也是逼不得已，本来可以好好钻研画工的，相机出现了，逼真失去了意义，画得再像也赶不上照片。古典绘画追求构图、色彩、透视法、阴影，在技法和想象力之间博弈，这些在当代艺术里便成了匠里匠气。现代绘画恰恰不想要的就是匠气，要表达真实以外的东西，就是意识形态。

直接看蒙德里安的三原色格子画肯定是没有美感可言，可是看了他如何把一棵树，一步步分解，从具象到抽象到极简，像古典大师们追求隐藏在形式背后的秩序、比例和数字，最后抓住了事物的本质，用最简单的元素就表达出了一棵树的生命力，理解他的用意，会不会立刻觉得对这些格子充满了好感呢。毕竟人在观察世界的时候并不只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感受，因人不同，有所取舍。

俄国画家马列维奇进一步简化，简化到白色纸上就画了一个黑色方块，这是他寻找的一种最朴素的元素。在美术馆见到这幅画的时候往往会被挂在墙壁夹角，他当年正是把这幅作品挂在了展室两面墙壁相交的一角，那正是旧式俄国家庭挂圣像画的地方，寓意马列维奇挑战俄国传统的决心。

看了马列维奇的黑方块，感觉绘画要终结了，可意大利艺术家封塔纳在画布上给了一刀，这一刀竟然价值百万美元。艺术家们真是顽强，每次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们总是绝地反弹，给你出其不意的这一刀，划破了多少人的固定的思维模式。

也许艺术并不需要别人在乎，真正的艺术家也并不在意是否受到认可，不管我们能不能感受到，他们都在用作品传递着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宗教的、人文的、或社会的，没意义也同样是一种意义。当代艺术抛开技术，传递着它的情绪，已没有明确的信息，你能捕获哪一种暗示就能完成哪一种精神交流。

也许古典艺术在不断给人“我永远做不到这样的”震撼，而当代艺术则给的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由衷敬佩。它让我们更加思辨，更加敏锐，而不是只在它身上寻找历史信息。

艺术并不能直接提供知识，但它有个基本功能，就是把你从环境意识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让你置身事外并获得自主的感知和判断。更大程度上，它更像一面镜子，与你自身经验共振，让你看到自己。

祝小兔简历

就读于中央圣马丁艺术评论与策展硕士专业。现旅居于伦敦，曾担任《时尚芭莎》文化、人物专题总监，2015年辞职奔赴英国牛津学习艺术史，“好好虚度时光”公众号联合创始人，2016年底获得吴晓波“头头是道”文化基金3000万估值的天使投资。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