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腊雅典,人们会有很多机会和艺术不期而遇。近期,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14)首次从德国卡塞尔辐射到希腊雅典,在主客两个城市呈现同等规模的展览。
过去10年,希腊深陷债务危机的泥沼。与此同时,由于其地理位置,希腊又成为难民问题的前线。当今形势下,二战以来形成的欧洲的政治格局、金融体系和民主制度,均面临危机。此时此刻,双城举行的文献展,自然成为反思希腊和德国关系,乃至整个欧洲面临的种种危机的最佳场合。策展人提出“向雅典学习”的口号,也是鼓励世人回到欧洲文明的摇篮,重新反思当下种种问题的根源。本文是“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当阳光照射到亚里士多德的雅典学园,悠扬的歌曲回荡在这片空旷的遗迹,无论有没有听众,一个声音开始倾诉自己流离失所的经历:我们身处红色斑驳的岩石间,我们已经走得筋疲力尽……在纵览雅典卫城全景的山坡上,安置着一个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帐篷,这件艺术作品代表了当今世界很多人的生活状态,难民、移民、游客……他们在旅途中辗转游离,成了新世纪的游牧民,临时性的帐篷成了永久的居所……在卫城之上,在体育场、音乐厅、公墓、公园,乃至学校、酒吧、咖啡馆、地铁站,不经意间,你会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声细语……
王兵作品《15小时》
4月8日至7月16日,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14)首次从德国卡塞尔辐射到希腊雅典,在主客两个城市呈现同等规模的展览。
《用橄榄和艺术向德国还清希腊的欠债》,这是文献展开幕时艺术家MartaMinujin所做的行为表演。实际上,贯穿着整个文献展,这个议题也被不断提及。法国导演让-吕克?戈达尔曾经说过:欧盟应该对希腊词语的使用进行收税,以付清希腊的债务,如果每次使用“therefore”(因此),就给希腊打10欧元,危机会在一天之内化解,希腊也不需要把帕台农神庙卖给德国还债了。《我欠你一个词语》是一个长期持续的项目,在展览期间,艺术家和参与者会受邀向“图书议会”提供一本书,这些书将组成意义、故事和象征的货币,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更多的讨论、对话、交流、表演……
展览现场,观众观看《我欠你一个词语》视频
在民粹主义和右翼势力抬头的当下,文献展也没有绕过二战这个话题。展览中有一些亲历二战的艺术家作品,他们是战争与屠杀的见证者,他们的故事提供了反思当下最有力的素材。波兰艺术家AndrzejWroblewski(1927-1957)的父亲在二战中去世,战后的满目疮痍也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在《墙下的枪决》和《母亲与死去的孩子》两幅绘画中,死者被以一种深沉的蓝色勾勒出来,标示着生死之间相隔的永恒,尽管他们依然并肩站立,尽管他们依然拥抱在一起。文献展提供了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大部分都是以极端微小的个人视角出发,展现大时代背景下的独特个案。MariaZamanou-Mickelson曾是希腊和盟军的间谍,当时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根据每天在阳台上观察到的飞机起落,她提供的珍贵情报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她的故事让人联想到德尔婓神庙的女祭司观察飞鸟预言未来。与此同时,当这个老妇人而今坐在镜头前讲述自己的故事,分明又只是平凡女孩的日常而已。
关于女间谍采访Maria Zamanou-Mickelson的作品。图片来自文献展官网
二十世纪以降,战争似乎从未远离。AhlamShibli于1970年出生于巴勒斯坦,她的作品《占领》(Occupation)以纪实方式拍摄了在以色列军队的控制下巴勒斯坦居民被压缩的生活空间。房屋被迫弃置,商店被迫关门,街道被清空,巴勒斯坦人不得不在墙内给自己再围起一道墙,以换得内心的稍许安宁。AhlamShibli是一个独立于任何新闻机构的记录者,对她而言,不同国家站在各自立场去关注新闻事件,往往最被忽略的是个体真实的生存状况。同样的,艺术家小组Abounaddara也从2011年以来一直关注并记录叙利亚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Ahlam Shibli的作品《占领》
自从1955年诞生以来,卡塞尔文献展从不回避艺术对于政治、社会性话题的关涉,这样的传统同样延续到雅典。同时被带到雅典的,还有文献展与城市充分渗透融合的推进方式。如果说第一届卡塞尔文献展正诞生于德国战后的物质和精神废墟之上,其创立本身就寓意着精神和文明的重建,那么,如今这届文献展,也希望以同样方式,应对雅典、整个欧洲,乃至全球正在面临的问题。与此同时,雅典深厚的历史文脉也成为参展艺术家抒发阐释的丰富资源。
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里Mounira Al Solh的作品
而今,我们英语中的“indigenous”(土着)通常指澳大利亚、北美洲的原住民,然而,这个词在希腊语(ithagenis)中原本指“完全享有公民权的人”。这就如同希腊人而今所面临的处境。它曾经是欧洲文明的摇篮,而今成为欧洲经济的后院,从“自我”不知不觉变成了“他者”。这种转变,让他们重新反思自己的文化身份,并将这种同理心也延及所谓的移民和难民,以及所有在政治、种族、性/别身份中的少数群体。
HiwaK出生于伊拉克库尔德城市苏莱曼尼亚,而今生活于柏林,年少时也是一个难民。在视频《像母语一般盲目》中,他顶着一个潜望镜一般的装置,重走了当年从土耳其进入希腊的路途,并回忆了这段艰辛而危险的旅程。相同的故事一直在上演。在雅典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艺术家MouniraAlSolh在雅典、卡塞尔及其他城市收集了北非和中东移民的故事,将其安置在一个伊斯兰传统风格的帐篷中,环绕周围的,是奥斯曼帝国最强盛时期的艺术珍品。这些故事的讲述者正在努力将难民身份转变为公民身份,他们在家乡无一例外遇到了悲惨遭遇,“每次有炸弹掉落我们都会感到歉疚,也许我们的邻居代替我们而死”,但在新的环境里也好不到哪去,“我们走着,一个纳粹分子拿着刀袭击了我们”。
Hiwa K作品《一个人的房间》
希腊作为欧洲的前哨,收容了大量难民。很多人从土耳其游泳抵达莱斯波斯岛,在那里等待数个月,获准来到雅典,继续等待前往德国等地的机会。雅典北部的阿瑞斯公园(PediontouAreos)、维多利亚广场,都曾是难民聚集的地区,而今,其周边也逐渐出现了库尔德风味餐馆,以及不少难民扶助的机构。艺术家RickLowe联合当地机构,希望通过艺术的方式,加强当地社区的交流互动。他也通过绘制地图、研究建筑、采访小业主等方式,考察社区生态,增进社区内外对于维多利亚广场周边的了解。
不远处的科西亚广场(KotziaSquare)上,艺术家RasheedAraeen设立了几个巴基斯坦婚礼风格的帐篷,每日两次提供地中海风味的菜式。任何人都可以前来品尝,先到先得,总共提供120份。帐篷旁边写着:“食物换取思想,思想换取改变。”工作人员表示,艺术家不会强制大家吃饭的时候谈论什么话题,只要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坐在一起,共同享受这份时光。
艺术家Rasheed Araeen设立的几个巴基斯坦婚礼风格的帐篷
事实上,也并非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具有强烈而明确的政治性。一些艺术家的作品超越了文明的范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反观人类文明的很好契机。在雅典美术学院,有一部关于一对离群索居的艺术家母女的纪录片《薇薇安的花园》。与此同时,在雅典一座山丘小教堂背后的屋子,展示着这对母女的艺术作品,母亲几何形状的小画陈列在室内,女儿帆布的大画挂在室外,仿佛是正在晾晒的床单随风飘扬。另一位参展艺术家则选择了拜占庭和基督教博物馆的花园,作为其作品的实施地点。在古代雅典,曾经有一条河流经此处,这里被称为“青蛙岛”。BenjaminPatterson带来的作品名为《大象打架,青蛙遭殃》,在这个鲜花绽放的公园,他几乎安插了一支“青蛙大军”,如若有人误入花园深处,此起彼伏的蛙叫,一定令他持久难忘。
Benjamin Patterson的作品名为《大象打架,青蛙遭殃》
经过4年的酝酿,文献展在雅典选择了4个场馆作为其主展场,希腊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雅典音乐学院(ODEION)、雅典美术学院(ASFA)和贝纳基博物馆,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填满了这些空间。这些展场的作品以各种方式相互联系着,与此同时,在整个雅典,也有各种各样的公共空间,乃至剧院、电视、广播、网络,都成为了文献展的发生地。文献展希冀在不同的层次上与公众进行对话。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文献展没有语音导览,除了丰富的文字解读,无处不在的工作人员,也是参观者绝好的沟通对象。参观者也可以支付10欧元,参与一场由文献展“合唱队”成员带领的“漫步”。据说,这样的“漫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理念,他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弟子交流沟通,彼此促进。
据悉,这次文献展全部由卡塞尔方面出资举办,也给黯然的雅典带来了可观的利益。文献展在雅典开幕时,德国和希腊两国总统均出席了仪式。与此同时,展览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不少街头涂鸦部分反映了这些声音:文献展是否乘机强势掠取了雅典的文化资源?文献展是否局限于欧洲中心的视野?
关于文献展的涂鸦
确实,面对各种问题,艺术并非总是有效的方式。例如,在国家考古博物馆,艺术家受到博物馆曾在二战时期为保护文物而将其回埋的做法,提出将一件展品埋入土中,这样的提议遭到了拒绝。在一些博物馆,本身展品的陈列就已经丰富、充实、具有当代视角,这时候加入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可能并无法凸显出其意义所在。对于文献展而言,当代艺术是一种主动介入的方式,因此有时候它又会显得自大、傲慢,乃至在与其他范畴的交汇中遭遇挫折。
实际上,参展的很多艺术作品,单独的一件,就可以开启一个话题。除此以外,持续的表演、对话、行为,也不断地聚集起艺术家、学者、行动者,乃至居民、游客,从总体来看,文献展试图建立一个公共的平台,以某种引导方式,开启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并以开放的形式,欢迎人们参与其中,说出郁结于心的,或是他们自身尚未明晰的话语。
在雅典的文献展开幕的时候,12位骑手从酒神剧场出发,一路向北,他们将在欧洲地图上画出一条对角线,最终抵达德国卡塞尔。在那里,有另一场文献展等待着他们。6月10日,卡塞尔文献展回归主场,在这里开启的种种话题仍将不断持续、碰撞、回响。
展览现场(一件环保相关的作品)
【相关链接】文献展主要场地
希腊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在全球范围内收藏二战以来的艺术作品,2002年,它将一处废弃的酿酒厂改造成为大型的展览空间,但直到文献展的举行,这个展场才首次被真正填满。
雅典音乐学院(ODEION)原本是一个大型城市蓝图的一部分。雅典文化中心在1959年举办设计竞赛,计划在市中心建立一个包括国家大剧院、国会中心、博物馆、图书馆、露天剧场在内的综合体,但这个计划未能实现。雅典音乐学院成立于1871年,起初只教授两种乐器——长笛和吉他,分别对应太阳神和酒神的美学原则。
贝纳基博物馆于1930年由收藏家安东尼斯?贝纳基(AntonisBenakis)创立。收藏家的父亲早年在埃及做棉布生意,后来回到希腊并于1914年被选为雅典市长,他曾在希土战争之后帮助安置难民。安东尼斯?贝纳基的收藏始于埃及,回到希腊之后,他将收藏捐献给国家,贝纳基博物馆也成为整个希腊最重要的博物馆之一,包括6个分馆,分别容纳了希腊、伊斯兰、非洲、中国等地的艺术,展现了希腊与更广泛的世界之间的文化交流。本次文献展将与其中4个分馆产生合作。
雅典美术学院(ASFA)创立于1836年,并于1992年搬到现在的地点——一处空置的纺织厂厂房。当时,整个欧洲都有这样的风潮,即艺术家和艺术机构入驻空置的工业空间。
自由公园展场
在自由公园(ParkoEleftherias),有雅典艺术中心、反对独裁和民主抵抗博物馆,这片区域曾经是军事警察的总部,也有一些虐打设施,而今其依然属于国防部所有。文献展利用其中一个空置的艺术空间,将其打造为“身体议会”,大量的表演者、行动者、思想者将在此聚集,成为演讲、展示、行动的舞台。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