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觉得互联网很有限，因为你的发现都是靠搜索关键词得到的，这样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小。”

2014年4月20日，阿玛利亚·乌尔曼（Amalia Ulman）在自己的社交媒体Instagram上发布了一张照片，上面是白底黑字的“第一部分（PART I）”，配文是“卓越与完美（Excellences & Perfections）”。

从这一天开始，乌尔曼几乎每天都会更新自己的状态，陆续发布了一百多张照片。最初她像很多甜美系博主一样，穿粉色裙子、白色长袜，可爱得就像她照片中的猫咪、草莓和粉红玫瑰。这种精致的生活为她吸引了很多粉丝，也集了很多赞。

在与男友分手后，她又转变为暗黑系女孩：化最浓的妆，做最极端的事，其中不乏隆胸、嗑药和自残。她发现人们开始讨厌她。她又幡然醒悟，成为健康生活的女神，瑜伽、健身和牛油果成了照片中最常见的元素。这为她重新赢得了点赞。

在将近5个月的自我展示中，没人怀疑这是一场表演，尽管它跌宕起伏得如同电视剧。在发布第一张照片的时候，乌尔曼获得了28个点赞，最终当她宣布一切都是按照脚本编排的表演时，她已经获得了近九万粉丝的关注。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戏弄”，他们把乌尔曼的这种行为视为“骗局”。但在乌尔曼看来，这个实验不过是为了把一个已经很明显的问题公之于众：我们的生活和我们呈现在网络上的生活之间的差距。

乌尔曼把这个过程当作一个艺术项目，命名为《卓越与完美》。3月22日，乌尔曼把这个作品带到了中国，在北京金杜艺术中心展出。这也是她在中国的首次个展，同时展出的还有她的另一个作品《优越》。

发布会上，“真实性”再次成为探讨的主题。乌尔曼觉得人们对于“真实”有些思虑过度，因为随着实名制的推进，互联网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在选择甚至制作他们发布的内容”。

扮演“自己”

乌尔曼的工作之一就是“表演”。她不是演员，而是一位行为艺术家。1989年，乌尔曼出生于阿根廷，曾在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学习艺术。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她就产生了创作《卓越与完美》的想法，“当时我靠领取救济金生活，精英主义在伦敦盛行，而我一直没能攒够资金制作像样的作品”。她在创作上深受艺术家马塞尔·杜尚的影响。早在1921年杜尚就尝试扮演一位女士，并让摄影师记录下来。这件作品反映了艺术家对个人身份的思考，也模糊了真实和假象的界限。

2013年，乌尔曼花了一个月研究这个作品，让它脚本化，“有开始、高潮和结局”。她把“可爱女孩”“蜜糖女孩”和“生活女神”三个角色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因为“她们似乎是网上最流行的女性形象”。

为此她将头发染成金色，改变穿衣风格，变成初到大城市、经历分手、靠陪男人约会为生的乡下女孩。这种急转弯式的变化让她身边的朋友以为她真的遇到了重大变故，而她的回答是：“我正在演戏，那不是我。”

乌尔曼从一些明星公关危机事件中获得灵感，制造了高潮：歇斯底里的疯狂。她发布了分手的消息，随即画风突变，“做了隆胸手术、开始嗑药、情绪崩溃然后住进康复中心”。“人们开始讨厌我，我给一些画廊展示时，他们吓坏了，跟我说‘你必须要停止，否则人们不会再把你当回事’。”但这几乎就是乌尔曼想要的，“女孩越悲伤，网民越快乐。”

在《卓越与完美》之后，很多人都知道乌尔曼是个行为艺术家，这让她无法再匿名扮演角色。不过乌尔曼觉得，她的创作更自由了，可以扮演更多人，因为此前的角色不过是“对故有成见下一些人物形象的复制”。

创作《优越》时，她正好在考虑怀孕，而“社交媒体上的表演是时间性的，怀孕恰好可以设定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于是乌尔曼顺理成章地演了一位孕妇。即便很多人都知道乌尔曼先前导演的那场“骗局”，仍然有一些关注者看到呈阳性的验孕棒后留言恭喜她，有人甚至写道：“还有几个月？等不及看见宝宝！”“我原以为这种伎俩不管用了，没想到还能再玩一次。”乌尔曼感到惊讶。

乌尔曼的工作室位于洛杉矶市中心一座大楼的17层，在一楼的显示牌上，她的名字挤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和黎巴嫩领事馆的名称中间。工作室有着灰色办公桌，白色墙壁，如果没有拼贴在墙上的服装、红色窗帘和鲜红花朵等道具，它看起来更像一家贸易公司。乌尔曼在这里创作《优越》。她从2015年底开始做这件艺术品，持续一年才最终完成。这一次，乌尔曼在作品中扮演一位普通白领工作者，在作品后期她则成了一个怀孕的职业女性，通过摄影和录像等方式记录一位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借此探讨当代女性生活中生理身份和社会身份的共存及矛盾。

现实与艺术

在《卓越与完美》中，乌尔曼的疯狂举措之一是做了隆胸手术，事实上，她用胶带伪装成手术后的胸部，之后又用袜子塞满胸罩，伪装成了一对丰胸。但在她虚拟人生般的作品中，依旧能找到现实生活的迹象。她出生在阿根廷，在那里“女孩子的18岁生日礼物经常是给自己做一个隆胸手术”。

为了演好“蜜糖女孩”，她确实在脸上注射了临时填充剂，它们会在6个月后完全消失。那些符合人设的高档服饰也是真的，不过都是借来的，拍完就得还。在作品中不乏乌尔曼跳钢管舞的照片，她为此专门参加了钢管舞课程，在她的公寓里，甚至有一半空间被当成了舞蹈教室，镜子、杆子、弹力绳一应俱全。至于“蜜糖女孩”的角色设定，可以说是乌尔曼的真实经历。

从大学毕业后，乌尔曼一直在靠领救济金生活。后来她在一个性工作网站上发了一则广告，得到了200个回复，此时她已经找了两年工作。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蜜糖女孩”——这种女孩靠定期陪男士社交约会来获取报酬，“那时我大多数的女性同学都是靠做社交陪同攒学费”。但她很清楚角色和现实的边界。

在乌尔曼的日历上，除了排卵期还会标记出表演的日子。她每周都会腾出两到三天进行表演。其他时候，她很少上网，甚至决定不在公寓上网。“因为我不需要互联网。我喜欢边界，也需要一个地方能让我什么都不干，只是望着天花板思考。”

相比沉迷互联网，她更喜欢行走在现实生活中。乌尔曼在中央圣马丁学院上学时曾担任过图书管理员。她享受四处转悠，整理学生归还的图书，“有些是你知道的，但有些我从来都不了解”。对她而言，这是走出自我领域的一步。犹太学者瓦尔特·本雅明对乌尔曼的影响也很大。这位学者通过长时间在街上的行走考察19世纪的巴黎，而乌尔曼至今保留着“漫游”的习惯，这能帮助她发现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有时候我会觉得互联网很有限，因为你的发现都是靠搜索关键词得到的，这样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小。”乌尔曼说。

Instagram艺术家

在Instagram上的演出结束一年半后，乌尔曼的作品《卓越与优秀》在伦敦展出。展览过后，英国《卫报》相关报道的标题是：“第一件Instagram杰作？”尽管后缀问号，但仍不影响她被誉为“最伟大的Instagram艺术家”。在金杜艺术中心艺术总监、艺术史作家张宇凌看来，“这确实是一件能够进入艺术史的作品，因为艺术史上第一次有人使用社交媒体平台作为媒介进行艺术创作”。乌尔曼的作品在泰特、白教堂、新美术馆都展出过。

也有人并不认可这种艺术作品。作家佩吉·欧伦斯坦曾犀利地指出了乌尔曼作品的噱头是“一种商业化的、单向度的、无穷复制的，以及，老实说，没有什么想象力的性感的形式……目的是表演，而非色欲感受”。

更多关注者讨论的则是乌尔曼作品中体现的“真实性”。在2017年12月启幕的连州摄影年展上，乌尔曼是受邀参展的艺术家之一。策展人张冰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她的作品包含了社会心理学和色彩心理学的分析、严格的剧本设定、恰到好处的表演、流行的自拍、美图和社交媒体平台的运用等多种综合的方式，其目的不是简单运用社交媒体平台展览和展示一个自拍和修图后的图片，而是探讨真实和非真实的界限。”

为了更真实模仿社交活动，乌尔曼的作品大多用手机拍摄，颗粒感明显的低像素作品呈现出抓拍质感。对于她这种艺术创作，纽约画廊代表詹姆斯·富恩特斯说，她让人看到“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界限是能互相渗透的”。

在乌尔曼宣布《卓越与完美》是一个有脚本的艺术作品时，绝大部分关注者震惊甚至愤怒，尤其是一些男性，他们质问她：“这不是事实？你怎么敢对人撒谎！”还有人给她留言：“我曾把你当作一个艺术家，但看了你的Instagram，觉得你的心智跟一个15岁小太妹差不多。”

这些质疑在乌尔曼看来颇为有趣，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多女孩去一家高级酒店的确就是为了拍张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乌尔曼说：“人们应该知道，每个人都在网上撒谎，而我并不是第一个。”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