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曾说过,“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这句话用在当代艺术领域显得颇为合适。今天仿佛是人人都能成为艺术家的时代,艺术家也成为了很多不可名状的职业的代名词。
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说:“我的行为像艺术家,但我不是艺术家。”约瑟夫·波依于斯(Joseph Beuys)说:“真的,我跟艺术并没有太多关系,艺术吸引我的仅只在于它给我与人对话的可能性。”
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家?我们在当代艺术中越来越迷失。
周至禹在上海之禾空间书店
5月25日下午,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周至禹在上海之禾空间书店,以其新作《当代艺术的好与坏:中央美院教授的10堂当代艺术课》为题,与现场观众分享了他关于当代艺术的思考。澎湃新闻经主办方授权,发布以下演讲内容。
观看态度的三种方式
三种观看艺术的方式,一种是艺术家的观看。我也是艺术家,我也创作,但是我会发现当代艺术里很多艺术家,包括批评家,会把自己的艺术特别专业化或者形而上化,附加了很多很玄妙的理论,把自己的艺术弄得很艰深,造成了跟普通观众的距离。这是为什么呢?这和当代艺术的产生有关系。
艺术死了,指的是过去通常能看懂的艺术,能看懂的艺术是描述性的艺术,画一个宗教故事,图像里就有耶稣和圣母,然后描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都是用图像来表达的。在很长时间里写实艺术扮演了画像、描述的角色,这在17世纪的荷兰小画派里非常典型。但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艺术发生了变化,艺术逐渐走到了内心,走到了表现,当走到表现的时候画就不容易看懂了。通过各种不同的符号,通过色彩、造型表达自己的情感,很私人化、很私密化,也很抽象,这就跟观众拉开了距离。
这时候大家都说艺术死掉了,指的是传统的艺术死掉了。为什么?杜尚拿着小便盆的时候其实是划时代的行为,一个小便盆谁当它是艺术呢,我们就觉得是一个实用的东西,杜尚把生产商的名字写上,提交到展方展览的时候,展方都不敢展出。那时候都觉得是惊世骇俗,到后来越琢磨越有意思,就彻底解构了艺术。
我曾经在课堂里给学生讲课,指着教室里的一个扫把,一个扫把放在教室里没人关注它,就认为它是扫地的,但是你把它放到美术馆里,做一个白色的柱子,把扫把放到柱子里,每个去美术馆的人都要看,企图从这个东西中看出点内容来。
区别在哪里?东西没有变,语境变了,眼睛变了,逼迫着你用艺术品的眼光看这个东西,为什么生活中就不这样看呢?这就提示我们观看的眼光和思维很重要,如果每个普通人具备了艺术观看的思维,在生活中就会发现很多的艺术。再加上别的一些要素,通过理论家的炒作就把当代艺术变得很专业,因为看不懂,必须要有人解释。当阐释变得重要的时候阐释就越来越悬,大家就越来越不懂了。这个时候你们会看到这是一种观看方式。
我自己认为我是艺术家,但是我认为普通人的观看是很正常的,不应当受到排斥和贬低。我们都具备正常看艺术品的勇气和态度。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不是讲故事了,这个东西放到这里就是这个东西,每个人都会对它进行阐释,每个人都会对它有态度,而每个人的态度就跟他的生活经历有关系。你们要告诉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有理由对它进行阐释和解说。只要你有感觉就完全正确,一点错都没有。
这就是普通人的观看,你要大胆地说我不喜欢它,也可以大胆地说我看出来什么。这个东西和画者是没关系的,一旦成为一个物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对这个物提出他的态度来。
还有就是第三者的观看,我认为要把艺术看得有意思,第三者的观看很重要。我年轻的时候希望做一个图书馆员,我觉得那么多书,如果做图书馆员的话我多么幸福,我一辈子都在读书。杜尚后来做图书馆员,不做艺术家了。我读书读到现在,我看着浩瀚的书,我发现这辈子什么都不干,书都读不完。人这一生读的书是有限的,你只能读你最喜欢的书,选择性地读。这是很重要的。除了读书,也可以把任何的社会现象当书来读。社会现象本身就是书,如果包含一个思考,我们看整个社会出现的现象,去思考它,会获得非常多的领悟。所以一个文化学者的观看就是把当代艺术不在当代艺术圈子里讲,而是把它看成是一个社会现象。把任何当代艺术纳入到文化现象里来,一看就看得很清楚。所以我获得的体悟就是你对社会、经济、思想、哲学发展懂得越多,你发现你看艺术越明白,因为任何艺术一定是这个时代的折射,如果不是就是假的,是假的艺术。艺术家发自内心的艺术一定是对时代的感悟出现了折射。
所以我认为文化的观看是最重要的,这本书叫《当代艺术的好与坏》,不是说当代艺术的好、当代艺术的坏,这里面不用明辨是非,因为在黑和白之间的灰是无限丰富的,我喜欢灰,不喜欢非黑即白。非黑即白是很容易把事物简单化的,你要了解它为什么产生,你会把事情看得很明确。我说的“好与坏”是当代艺术为什么认为这是好的,这是坏的,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态度,而态度后面是有思考的。
A.R.彭克画作 ,《远景》(Landscape-Remote),2011
大家看这类绘画(见上图)在当代艺术里有很多,是涂鸦式的。你们怎么看它?在当代艺术里从涂鸦艺术延伸出来,从新表现主义延伸出来的这种作品,画得很野蛮,很粗鲁,从20世纪初一战、二战产生出的新表现主义,有种艺术家世纪末的情怀。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时代造成的,还有就是当代艺术有一种态度。很多人说21世纪的艺术出现了很多垃圾,我认为相比较于19世纪之前出现了那么多集大成的、极为丰富的东西,这些所谓“垃圾”恰恰反映了20世纪以来人类思想在艺术上的解放。
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当一个流派主张说我的艺术文雅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流派站出来说我的艺术要粗鲁。西方总会以反对的态度产生一个新的思想流派。有意思的就是,人类的思维常常是在采用逆反、对抗的心理中产生新的思想可能。从思想的模式上我们认为它可能会促发人类的思维无限扩张,很多当代艺术就是这么产生的。就是一种粗野、对抗的东西。
我个人认为尼采、萨特哲学的发展,包括宗教信仰的衰落都铺垫了时代的气氛。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对宗教信仰不如以往那么虔诚,如果跟中世纪绘画相比,当时的宗教绘画人是相当虔诚的。尼采说上帝死了,人们出现了寻找信仰、寻找救赎的需要。人要做超人,不怕天,不怕地,靠自己来救赎。靠自己救赎的过程中人没有神化,而是变得物化了。信仰的产生跟对自然的敬畏是有关系的。人类物化的时代。当你不相信人是上帝造的时候,你会看到时代科技的发展。过去说爱情是对这个人产生了精神上的仰慕,生物学家告诉你不是的,这是气味相投。最终人把自己给物化了,所以崇高性失去了,这个时代的艺术就反映了人的这种情感和状态。
埃里克·费谢尔作品
所以我认为,20世纪的艺术在艺术门类和方法上是呈现人类精神各种不同情绪的时代,而不像文艺复兴早期是神性、人性复归的。在这个时代,各种情绪在艺术里都有表达。
所以这类艺术怎么看?新表现主义绘画是一个很大的话题。这个画家埃里克·费谢尔在美国很有名,前几年他到中央美院访问,介绍了他的艺术。很多评论说他是讽刺了美国中产阶级放荡的生活。这是一个意识形态化的分析。但是实际上他是画了一个禁忌的题材,过去不去表现这样的生活,而是在修饰。但他是赤裸裸的,直接接触了难以言传的某种心理,包含了你怎么看这样的场面,包括性的东西,让观众的角色发生了变化。
即使在相对写实的绘画里也出现了对题材,对风格的一种挑战。这种挑战就是对古典主义提出一种批判性的态度。这种态度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平民化,这个时代的解构崇高。这种题材在以往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这个时代就出现了,人的姿态都是矫揉造作的(下图)、夸张的、戏谑的、开玩笑的、调侃的。
约翰·柯林 画作,《感恩节》(Thanksgiving),2003
这个艺术家就在古典绘画中直接泼洒了很多东西,来对古典主义进行解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画上加两撇胡子,表示对古典的彻底颠覆。素材本身都是古典绘画最精彩的东西,然后进行颠覆,以一个粗野的态度呈现。
瓦尔特·丹 画作,《头部》(DER KOPF),1982
在二战之后又产生了新的表现主义,具有强悍的精神震撼力。震撼力在哪里?德国是一个战败民族,要对德国的历史做反思,通过艺术来表现出来,相当有力量,新表现主义通过表现性的力量呈现出一个民族的精神性。这类画虽然画得很丑,笔触很生硬,很生涩,但恰恰表现了艺术家的精神状态。这种表现主义是很自然发展出来的,不是突然出现的。表现主义往后面发展就出现了好多分支,人类开始关注内心,这个世界又允许表现人类内心各种精神丰富性,一旦这个成为艺术标准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有些精神偏执的人是有艺术气质的。
我们正常人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很好地平衡着,但是有些精神偏执的人某一点会特别突出。我看一本研究精神病人的书,作者发现有些精神病人有很敏感的气质,比如一个女病人老说人家像个大蜘蛛或者像个河马,后来发现她有一种高度精神气质的敏感,对人的气质会极其准确地捕捉到,但是她不会表达,就说成是一种动物。疯子成为艺术家的很多,这就是时代的特点,越偏执越有气质,越有气质画出这种画来就越有力量。这是这个时代所允许的。这类画都会画得很粗野。
奈尔·詹尼与他的自画像。画像中,詹尼身处纽约麦迪逊大街上的高古轩画廊内。
这是个美国艺术家,有一天他画厌烦了,开始说我为什么要画很秀气的,很好看的,很雅致的画,就开始画坏的画。就像初学画画的人不会调色一样,褐色的狗跟绿搭配不好看也不管,就那么画。这是一种当代艺术的策略,以一种反优雅的态度,反传统艺术基本的审美态度出现,画“坏画”。后来真的有批评家去搜这样的画,做了一个坏画展。当所有的坏画都拿在一起,放在美术馆里展出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坏”就要加引号了,因为所有的“坏”呈现出来的一种东西是什么呢?一种生涩、直率、天真,就又反而显示出一种力量,一种不会修饰的东西在里边。其实他可以画得很好,他用这样的画表明一种态度,这个时候艺术就成为一种策略、宣言、观念。画本身不重要,如果单独看很坏的,整体看就提出了一种态度。
自我偏执的艺术精神
接下来我们谈一下自我偏执的艺术精神,看看在艺术里如何将自我偏执发挥到了极致。这个艺术家其实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画画得还有意思,带有精神病的气质在里面,但是是有技巧的。
理查德·达德
大家都知道梵高,梵高生产作品量最大的地方是法国阿尔,那边的精神病疗养院保留了文化中心。当年梵高在里面治病的时候就在那个院子里写生,现在这个院子和他的画完全是一样的,丝毫看不出有精神病的状态,画的画充满了一种开放生长的气氛在里面。只有最后一张有一种癫狂的状态,就是《麦田上的鸦群》,黑色的乌鸦就很生硬,这时候颜色就带有强烈的不和谐、刺激和不舒服。三天以后他给了自己一枪。有新的说法是邻居的孩子误伤了他,但是那张画已经带有癫狂气质了。
梵高我认为是精神偏执的,当年他画画的时候画得很开心,邀请了另外一个画家去,发生了一点争执,他就把自己的耳朵割掉了,割掉耳朵以后缠着布画了一个画像。在历史上经常会把这个写成是梵高把他割掉的耳朵送给了一个妓女,不是的,是在妓院工作的一个女工。还有一个医生记录下了割掉耳朵的部位。
还有梵高在阿尔画过的咖啡馆,我去这个咖啡馆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把墙面涂成黄颜色的。我就在想,写生这个画的时候梵高怎么画呢?夜晚的时候别人都在喝咖啡,他在旁边写生。我曾经做过实验,如果在屋里要画外面的景色,我必须拉着灯,灯光的颜色很好看。有人说,当年梵高顶着一支蜡烛在写生。这张最后带有一种癫狂的感觉在里面,已经充满了不安、动荡,但是其他绘画是蒸蒸日上的感觉,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呈现,用非常迅速的生命的燃烧,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发出最大的光和热,然后就消耗尽了。
印有马丁·拉米雷斯作品的邮票,美国邮政服务公司发行,2015
这是美国的一个精神病画家,真的在精神病院里画了很多画,后来美国邮票公司把他的画做成了邮票发行,精神病人的画很有气质。所以带有强烈精神偏执的人最适合学艺术,艺术给他以缓解和抒发。
刚才谈到精神病人和生涩坏画里蕴含了很多艺术本真的东西。法国有一个艺术家搜集了一批精神病人的绘画,他是反学院派。你们会看到艺术的趣味和见解就开始发生变化,不再说经过学院训练的才是好的艺术。真正土著的、民间的、自发性的艺术中蕴含了艺术很本质的东西。后来这个艺术家把所有这些精神病人的作品都捐献给一个博物馆收藏。
(本文摘编整理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速记稿,未经主讲人审定。)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