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
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
有缜润削成,如硅瓒者。
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
又有如虬如凤,若蜷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揣者。
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颏,若喝云赍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
烟霁景丽之旦,岩崿潺渡,若拂岚扑黛,霭霭然有可狎而玩之者。
昏旦之交,名状不可。
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锣缕簇缩,尽在其中。
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唐 白居易《太湖石》
崇宁四年,即公元1105年,是蔡京当上宰相的第三年。这一年,朝廷又在苏州增设应奉局,由蔡京的心腹朱勔主持,专门在江浙一带为皇帝搜罗珍奇物品与奇花异石。结果,发展为灾难性的、遍及全国规模的“花石纲”大劫难。
花石纲的本意指的是运送奇花异石的船。当时,管成批运送的货物叫“纲”。动用大批船只向京都运送花石,每十艘船编为一纲,于是就称之为“花石纲”。据史书记载,起初,这种花石贡品的品种并不多,数量也有限,征集区域只是在东南地区。后来,皇帝对这些贡品大为赞赏,进贡者纷纷加官晋爵,恩宠有加。于是,化为一道无声的号令,迅速演变成举国为之骚动。
政和年间,安徽灵壁县进贡一块巨石,高、阔均二丈有余,用大船运送到京师汴梁,拆毁了城门才算进得城中,上千人都抬不动这块大家伙。宋徽宗大喜,亲笔御书曰:“卿云万态奇峰”,并加金带一条悬挂其上。
随后,太湖鼋山又采得一石,长四丈有余,宽二丈,玲珑剔透,孔窍天成。又有一树,相传是唐代白居易手栽,故名白公桧。连石带树,预备一股脑献给皇帝。为此,特造大船两艘,花费八千贯钱才送到京师。八千贯钱,大约相当于当时二百户人家的一年生活费。
华亭,就是今天上海松江县的悟空禅师塔前,有一株唐朝古树,人们决定将它晋献皇帝;此树枝干巨大,无法通过桥梁,于是造大船海运,经楚州即今日的江苏淮安到开封。一日风大,树枝与风帆纠结在一起,“舟与人皆没”。一船人全部葬身鱼腹。
公元1123年,也就是宣和五年,在太湖又采得一石,该巨石高六仞,阔需百人合抱。再造巨舰运送京城后,宋徽宗极为喜悦,赏赐搬运船夫每人金碗一只,朱勔的四个奴仆被封官,朱勔本人晋升为“威远军节度使”,那块大石头则被封为侯爵——“盘固侯”。“节度使”曾经相当于今天的大军区司令兼一省或数省的行政长官,如今则用来表明同样级别的地位、荣誉与待遇。
为了搜寻出奇制胜的花石,各地官吏如狼似虎,不论高山深谷急流险滩,还是深宅大院草门棚户,只要有一石一木稍堪玩味,便有官吏健卒直入其地,做上皇家记号,这玩意儿就成了御前之物,主人必须妥善保护;少有不慎,就将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治之。等到发运时,一般都要拆墙毁屋,恭恭敬敬地将这东西请出去。为此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在史书中只是记载说,“为此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没有说明为什么会使人倾家荡产。其实很简单:奥妙就在“御用之物”和“大不敬”的罪名上。这种罪名属于“十大恶”之罪,摊上了它是要死人的。这就堂皇正大地为官吏们敲诈勒索铺平了道路。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就曾经指出,这种情形很像魏晋南北朝时发生过的事情。当时,后赵皇帝石虎在首都邺城,就是今天的河南临漳,开辟了一个可能是古往今来世界最大的皇家猎场,规定,任何人都不许向野兽扔石头,违者一律处死,其罪名叫“犯兽”。于是,这款罪名一下子成了官员们敲诈勒索、发财致富的阳关大道。许多人被指控“犯兽”,从而倾家荡产。这种情形如今通过花石纲又一次再现。
后来,在受花石纲祸害最深的浙江东南一带,发生了方腊起义。起义农民对于落入自己手中的政府官员,采用了极为残忍的处置手段,比如:活埋、刨心挖腹、砍断四肢、乱箭射死、熬成膏油等等。从中国人素来不为已甚的行事品格判断,这种极端不留余地的做法,很有可能从反面证明了他们曾经遭受来自政府官员们蹂躏的残暴程度。就连官修正史《宋史》中,也在指方腊为盗为匪的同时,委婉地指出了官逼民反的隐情。而此种情形,在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是民间的一种常态。
《宋徽宗的浪漫生活》 李亚平
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或岩窦透漏,峰岭层梭,凡弃掷于娲炼之余,遁逃于秦鞭之后者,其类不一。
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虽一拳之多,而能蕴千岩之秀。大可列于园馆,小或置于几案,如观嵩少而面龟蒙,坐生清思。
宋 杜绍《云林石谱》
太湖石,石生水中者良。岁久波涛冲激,成嵌空石……
宋 范成大《太湖石志》
元章相石之法有四语焉,曰秀,曰瘦,曰雅,曰透。
宋 渔阳公《渔阳石谱》
怪石小而起峰,多有岩岫耸秀、嵌之状,可登几案观玩。
南宋 赵希鹄的《洞天清录集·怪石》
石之大、崒嵂于五岳,而道书所称谓天福地灵踪化人之居,则皆有怪青奇碧焉。雨深苔屋。秋爽长林。风入棱波。衰玉自奏。一编隐几。莞尔不言。一洗人间肉飞丝语境界。虽然九州之外。复有九州。五岳一拳。犹可芥纳。若作是观。江头数饼。己具嵩衡岱微体矣。
明 林有麟《素园石谱》自序
夫识石之来由,询山之远近。石无山价,费只人工,跋蹑搜巅,崎岖挖路。便宜山水,虽遥千里何妨;日计在人,就近一肩可矣。取巧不但玲珑,只宜单点;求坚还从古拙,堪用层堆。须先选质无纹,俟后依皴合掇。多纹恐损,无窍当悬。古胜太湖,好事只知花石;时遵图画,匪人焉识黄山。小仿云林,大宗子久。块虽顽夯,峻更嶙峋,是石堪堆,便山可采。石非草木,采后复生,人重利名,近无图远。
明 计成《园冶.选石》
苏州府所属洞庭山,石产水涯,惟消夏湾者为最。性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宛转、险怪势。一种色白,一种色青而黑,一种微黑青。其质文理纵横,笼络起隐,于石面遍多坳坎,盖因风浪中冲激而成,谓之“弹子窝”,扣之微有声。采人携锤錾入深水中,度奇巧取凿,贯以巨索,浮大舟,架而出之。此石以高大为贵,惟宜植立轩堂前,或点乔松奇卉下,装治假山,罗列园林广榭中,颇多伟观也。自古至今,采之已久,今尚鲜矣。
明 计成 《园冶.太湖石》
太湖石在水中者为贵,岁久为波涛冲击,皆成空石,面面玲珑。在山上者名旱石,枯而不润,赝作弹窝,若历年岁久,斧痕已尽,亦为雅观。吴中所尚假山,皆用此石。又有小石久沉湖中,渔人网得之,与灵璧、英石,亦颇相类,第声不清响。
明 文震亨《长物志图.水石》
凡藏石之家,多喜太湖石、英德石,余则最喜蜡石,蜡辑逊太湖英德之巨。而盛以磁盘,们诸琴案,觉风亭水榭为之改观。
藏石先贵选石,其石无天然画意者为不中。先日“皱”、日“瘦”、口“透”,昔人已有成言。乃有时化工之妙却不在此,赏识当在风尘外也。
远石得宜,次讲位置。位置失法,无以美观,鬼斧神工,,俱成滞相。此事只堪与知者言耳。
石有宜以檀趺者;有宜储以水盘者,不容混也。檀趺所架,当置之净几明窗;水盘所储,贵傍以回栏曲槛,杂陈违理,贻笑方家矣!
石上种莳之法;竹与木俱宜极小,然后重迭嶂,始露大观。唯必择其小而枝柯苍劲者栽之,令见者有穷谷穷谷深山之想。一苔一草,费匠心。
蜡石最贵者色,色重纯黄,得则无当也。
每日晨起看石,苍润可爱。亭午以后,已畏日蒸。舍浇一法,竹木固枯,石色亦黯然。浇必用山涧极清之水,如汲井而近城市者,则渐起白斑,唯雨水亦差堪用耳。
清 梁九图《谈石》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不务,而好为是谆谆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婆心之自发也。
清 李渔《闲情偶寄.山石》
石玩,是中国文人的一个奇特的爱好。
品评湖石的四大标准“瘦,皱,漏,透。”同样也十分地奇异,“瘦”和“皱”是形容老人的情形,而“漏”和“透”是道家和禅宗的境界,二者合为一便是死亡的命题。但是,综观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从来没有哪种艺术形式直面死亡,而且也少有悲剧,尤其绘画。古人的绘画,仅是以荒林枯木作悲剧感。古人的诗词,也只多是春怨悲秋。
难道中国文人从来就没有死亡命题吗?或者从不思索死亡?也许是恐惧死亡而回避?
佛教的“空”,是为了此在与生前死后同样地空寂,从而摆脱此在对死亡的恐惧。
清人龚自珍有《病梅馆记》一篇,叱责文人赏梅“以曲为美”。龚氏看穿了中国文人的病根。按文人审美,茁壮的梅花是很不美的。删密疏枝是空寂的追求,或欹亦曲是对生命的感叹。这样的审美优雅里包含着沉重,满含着哀怨与无奈。当然,这沉重的优雅审美,于清末西学的到来显得十分无力。因为这种悲剧感没有进取心,所以也就没有力量。
旧时亦称湖石为“骷髅石”,文人玩石所讲求的“瘦,皱,漏,透”,恰是对骷髅的白描。明代林有麟论石云,“一洗人间肉飞丝语境界”,似乎古人论石只林有麟一人关注实质。或许古人彼此都心照不喧?
这种肉飞剔骨般的太湖石,文人们究竟体味到了什么呢? 所以我想,石玩的心态,是中国文人玩味死亡的一种方式。
洪磊 《石玩之险》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