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艺术可以定义为对本质的直观,这里的关键是对本质的理解。本质即道,道即世界(宇宙和精神)的原发性,这是我在上文中的看法,这一看法还需要展开讨论。
人类作为世界的产物,面对着一个已经诞生的世界。这一事实使许多人相信,本质即存在于这个既成的世界之中,因此他们对本质的追寻始终被实证的要求所制约。从一个宽泛的角度,我们可以接受上述事实和关于这一事实的哲学研究(在此一意义上使用“本质”一词,下文中用引号引出)。
但另一更重要的事实是,世界还在不断的产生之中,并且由于人类的存在,世界的产生和精神的产生有了必然的联系性,起码,围绕人类这部分世界的继续产生不再是纯粹自在的过程。这一事实说明,本质的不可认识性不仅在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其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性存在着共同性的隔膜,更重要的在于:尚未诞生、将要诞生和正在不断诞生的世界是人类无法作为既成的外在对象来加以研究的,这是历时性的隔膜,是使一切实证受阻的根本原因。
这一不可克服的矛盾告诉我们,人类对本质的把握,只能在参予创造世界的过程之中,或者说,本质不是对既成事物联系性的认识(哲学)和体验(艺术),而是对创生的一种解悟。它只能存在于物质和精神共有的原发性和不断诞生的过程之中,只能表现为创造者不可言传的直接介入的观照,因为创造过程一旦结束,我们和本质的接近已化为幻影,人们面对创造的结果,已经是面对一个既成的世界,而任何对既成世界的研究都和道的原发性终隔一层。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和本质的接近永远是一种孤独的个人历程。
基督教预设了一个创造世界的上帝,它也就认定了上帝是孤独的、无法与人对面交流的“本质”,这个上帝只对现存世界负责,因为他已经创造过,他的创造过程已经结束。禅宗更进一步,想找到创生世界的佛性和现实之间的具体联系,以便为人提供通向“本质”的起点(道是无所不在的,可以礼佛,也可以毁佛),但有心者一旦顿悟至佛,这起点则被抛弃。因而宗教的终极目标只是对一个先验的固有的永恒“本质”的寻求。但这个“本质”是不存在的,所以宗教的价值在于寻求本身对精神可能发生的作用。归根到底,宗教是人的精神需要——即使没有上帝,我们也可应该创造一个。这只是精神的再生,不是物质的再生,因而我以为是片面的和非本质的。
科学与宗教相对待,科学的职责是解释和利用现存世界(即在宗教中由造物主创造出来的世界),它的归宿是人类谋取生存条件的生产活动,包括劳动生产和人类自身的生产,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劳动。劳动的最高原则是节约的原则,即以最小的消耗(精力和材料)争取最大的效益,因而劳动过程及其产品必然趋向标准化和定型化。这样,科学和劳动所关注的,不是创造性,而是创造的结果以及它如何成为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物质对象。所以,它只是物的被利用和服从于人的功利目的而发生的形态变化,而不是精神的形态变化。即便可以在一定程序上理解为物质的再生,也与精神的再生无缘;不仅无缘,而且以其标准化和定型化的趋向构成对精神创生的真正压抑。因此我以为,科学和劳动也是片面的和非本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