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和疯子院 2011-10-27 11:18:00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王小妮 点击:
2001年的夏天,在奥地利一家博物馆专卖店看到精装本的埃贡-席勒画册,马上买下来,好像把它立即抱在手上才能踏实。画册很厚,又是德文版,我一贯怕带行李,明知道提着它到处走最后再带回中国很不方便,可这些都挡不住我得马上抱着它。

2001年的夏天,在奥地利一家博物馆专卖店看到精装本的埃贡-席勒画册,马上买下来,好像把它立即抱在手上才能踏实。画册很厚,又是德文版,我一贯怕带行李,明知道提着它到处走最后再带回中国很不方便,可这些都挡不住我得马上抱着它。

 

从第一眼看见席勒的画,就喜欢他笔下那些有点东方白描味道的惊恐得近于精神崩溃的人物。

 

人们都知道金色大厅,好像维也纳的音乐是多么有盛名和代表高雅,其实,奥地利的绘画同样辉煌。

 

(上世纪)80年代初期,作为维也纳分离派的代表人物克里姆特,被介绍到刚刚开放的中国,当时我在念大学,看到了他的《吻》等一系列作品。那时期有相当数量的外来文学艺术“猛兽”一样冲开僵化封闭了三十年的中国大门,比如邓丽君,比如马尔克斯,而异类画家席勒好像始终没在中国红火过。

 

克里姆特被称为奥地利最伟大的画家,他的一幅油画肖像最近以1.35亿美元的拍卖价超过毕加索,成为世上最昂贵的单幅绘画作品。现在他的画更多被房产开发商挂在样板房里充当背景墙,“装”的人多喜欢克里姆特,似乎这个画派就是这位了,而克里姆特曾经的学生埃贡-席勒不为人所知。

 

任何年代任何族群都不缺少天才四射又不被同代人认可的异类。席勒生于1890年,十六岁时认识了克里姆特,随后他加入了维也纳分离派,开始向克里姆特学画。18岁那年,他的作品和凡-高同时展出过一次,他的画被恶评为:肮脏,污秽,疯狂。即使到了后来,席勒作品的社会普遍声望也一直没有超过克里姆特,更没有超过曾经和他同样默默无闻的凡-高,虽然,他的才华决不逊色于那两个家伙。

 

20岁的席勒用他特有的眼光观察世界。他搬到一个小镇子上,注视眼神阴郁的神父、出入教堂的民众们、身上镶满花边的穿裙装的女人、拿着农具的农夫,把他们画下来。或者人的本性里有拒绝接受和自己不同行为思想的排斥基因。很快,席勒被小镇居民以无视传统道德,投诉到了警察局,他被警察带走,关押了二十四天。在坐牢期间,他住处的画作被镇上人当众销毁。出狱以后,席勒遭到小镇居民的驱逐。第一次大战爆发,1915年,席勒被迫应征去服兵役。1918年大感冒流行欧洲,他被妻子传染,死时只有二十八岁。

 

席勒留给后来人的,只有在各种不安的境遇中完成的痉挛似的绘画,还不包括被销毁的,那些惊恐、瞠目、身体扭曲、眼睛空洞茫然的人物,对于一切智者哲人、一切自恃正确的人,只有质疑和蔑视:你是谁,你头头是道说的都是什么?在几乎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一个情色画家的时候,就有人在给席勒的悼词中说:他在一个世俗的狭隘的宇宙中释放了他的全部能量。

 

席勒在世的时候经常出入维也纳大学精神病院,俗称“疯子院”,现在是维也纳大学深处一个僻静少人的博物馆。他去那儿搜集过很多素材。

 

有人说,神住在北方。我可不知道神经常呆在哪儿。我生活在北方的那些年见过很多“疯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长春市朝阳区,有个喜欢上街聚众演讲的“文疯子”,白白净净戴眼镜,听说曾是师大的学生,“文革”期间疯的。他经常当街一立,滔滔不绝几小时,时间长了,培养了一批忠实的听众,他走到哪就跟随追逐,鼓动他讲一讲。几年后,那人不知道给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去精神病院了。当时,我印象里的精神病院就类似监狱。

 

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之一,建校在1365年,这里出过二十七个诺贝尔奖获得者,而这所大学最负盛名的曾经是它的医学院,有五位诺贝尔奖得主出自这所学院。“疯子院”就属于医学院。

 

它是维也纳大学最深处一栋圆形建筑,远看像座年久失修的城堡遗址,走近了看,在残破之外,还透出了幽闭阴森,真像一座监狱。这里现在是维也纳大学的医学博物馆,曾经的精神病院,当地人叫它“疯子院”。有人说,它是世界上第一座专业的精神病医院,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从把精神病人当成罪犯到看做病人,这座“疯子院”亲历了一段人类病理学和人道主义的过程。

 

参观“疯子院”,仍旧能看到疑似监狱的痕迹,像堡垒的圆形建筑中间有一个不大的露天天井,站在那里,只能看到头顶上的一小块天空,相当于监狱的临时放风区域。疯人院内部,都围成最小空间的单人病室,朝外开的窗都小,镶铁栏杆,厚重的锈。每间病室都是独立病室,四壁空空,极厚的房门上方留有一个小窗口,能往里递送食物和监管窥视。关在里面的疯子从那儿看到的只能是一只盘子或窥视者的眼珠。

 

在人们把精神病当做一种疾病以前,欧洲把精神病人当做罪犯,等待他们的,只能是监狱牢房和随意的拳打脚踢。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疯子院”的出现,“疯子”才被集中送进来,接受治疗和研究。虽然前提是被剥夺自由,但这儿终究把他们当做病人,这已经是医学和人性的进步。弗洛伊德进入维也纳大学医学院读书是1873年,1881年获得博士学位,随后他提出了精神病人在生理病因之外的心理病因。

 

引领我来到“疯子院”的朋友说,现在“疯子院”除供人参观之外,它的顶层没有对参观者开放,依旧有科学家和大学生在那里工作,一位科学家从事研究的课题是:人为什么要对另外的人实施虐待?

 

看了“疯子院”的设施和曾经对病人的管理,欧洲人曾经做的和我所知道的中国没多大区别。人们不能容忍一个人和自己不一样。过去,中国人对那些完全失去理性的疯子,可以任意戏弄侮辱,如果他是“武疯子”,人人可以动手打他,等疯子被制服倒地出血,才有人劝说。理他?一个疯子,交给派出所处理去。现在,打疯子的事少了,该打的该出气的肯定不是这些智力障碍者。另外,人们都变得很忙,搵钱更重要,顾不上戏耍疯子,任其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地在大街上自由游荡。

 

秋天的维也纳忧郁和低沉,树开始落叶,电车叮叮当当过去,旅游马车的马蹄声清脆地磕打石块铺成的路面,生活在寒带的人容易陷入对终极问题的追问和烦恼,想明白和想不明白的人都可能成为疯子。

 

人们已经快忘了,一百年前,经常来疯子院的一个叫埃贡-席勒的年轻画家,他总来观察和画这些疯子。

 

关于疯子,是人类至今也没有明白的领域。事实上,任何一个领域,人们都想把它完全搞明白,又都没能力明白,时间也在不断宣布:过去的明白,只是一种误解或者过于浅显表面的或违背人性的领会。

 

没有什么是能通过思索而明白的。我们能接受和理解的就只是现实,只是我们眼睛所见和直接的感受,惊恐或者温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徘徊某个界限内的迷失者,是被席勒涂抹在纸张或画布上的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席勒死了,“疯子院”快成废墟了,人们买卖或者偷盗声名渐起的画家席勒的作品,不怎么关心这个人本身,更主要的原因,是人们喜欢赚钱,喜欢看来高雅的投资,喜欢主流,还有些人总想把他不喜欢的人逐出人群,弄进精神病院之类,就因为,这种人的行为与多数人不一致。比如现在,我书架上这本从维也纳抱回来的画册上的人物们。 

       

(题签:吴瑾)
 

 


【编辑:陈耀杰】

表态
0
0
支持
反对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