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静静的春夜,我在书房里的台灯下,拿起刚到的原创版《读者》,彩色封面上醒目的《专访吴冠中》,立刻吸引我的眼球,产生了先睹为快的感觉。打开《读者》展读《耄耋“愤老”——专访吴冠中》,我贪婪地读了两遍,心中的块垒似有不吐不快的感觉。吴冠中是我最为崇拜和敬重的艺术大师,我有幸在自己的故乡——中国第一水乡周庄,三次接待了他。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是我第三次接待吴冠中大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临别时,他在我的《名人与周庄》一书的扉页上写道:
初识周庄,认识寄寒先生,再到周庄,三到周庄,周庄依旧,寄寒先生依旧,寄寒先生似乎成了周庄与文化人的红娘。
吴冠中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一日 三到周庄
一九九三年的初春,我的一篇散文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情》征文比赛中获奖。我去北京领奖时找到北京著名诗人、画评家、中央电视台《吴冠中》摄制组撰稿人翟墨,《吴冠中》在周庄拍摄期间我们相识,结下友情。我到北京住在翟墨家,傍晚我提出夜访吴冠中先生,翟墨立刻去联系,吴冠中一听我是中国第一水乡周庄来的人,一口答应,约定七点。于是,我和翟墨准时去方庄,夜访吴冠中先生,受到吴冠中夫妇热情接待,给我们沏了碧螺春绿茶,带我们参观了他画室中的一幅幅新作,我送给吴冠中先生一件从故乡周庄带来的金属棉衬衫,吴先生则赠我一本《吴冠中文集》,在扉页上签下了他的大名。
夜不能眠,今夜贪婪地拜读《读者》记者的访谈,令我浮想联翩。吴老这一年九十一岁了,亲友们总是劝他好好保养,要活一百岁,听到这些善意的祝贺,先生心里不是滋味。吴老说,不是惧老,而是越来越感到“寿”字背后的空虚与乏味,如果精神与肉体能够同步衰尽,那是一种值得欣慰的和谐。而吴老却不是这样的。
我是十分理解吴老的内心想法,在他看来人的一生有限,事业无限,要珍惜有限的分分秒秒,发挥在无限的事业中。
前些日子我从电视、报刊上见到吴老的近影,从他的外貌来看已属高龄老人,但精神依然像个“愤老”。你看他的思想依然敏锐,激情依然充沛,铸成了吴老先生健康的一生。艺术支撑着他的生命,使他的精神永远处于年轻状态。
吴老是一个具有特殊个性的画家。应该说吴老早已功成名就,早该颐养天年,但他就是闲不下来,对于常人的养狗养猫,侍弄花卉,他都不感兴趣,下棋打牌更不会。
在我们老年人的行列中,如果谁不会打牌、搓麻将,就会被人嘲笑。吴老曾说,如果再赐我一生,依然选择苦难的艺术,只是我不应该结婚,贻误别人的温馨。
吴老对自己一生的艺术生活有过自责。他曾作过努力,千方百计让老伴快活,有一次他去黄山写生,特地带了老伴一起去。一日下午在黄山的半腰写生忽然下雨了,老伴给他撑伞,他画画。吴老说,既然“嫁”给艺术,就靠艺术活命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吴老这种为艺术献身精神令我景仰。
遥想认识吴老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日,吴老偕夫人朱碧琴来到我的故乡昆山周庄写生,租住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栈,在乡政府食堂搭伙。每天清晨,他们在沿街的小吃摊上随便吃了点汤团,便背起画夹,提着麦秸编织的书包,在古镇的大街小巷里徜徉。
吴老对周庄的移步换景赞叹不绝,感叹相见恨晚。他以艺术家敏锐的目光捕捉一个个生动立体的画面,老伴则坐在身旁静静地看他作画。
一日下午,吴老和夫人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里弄,出弄口豁然开朗,只见一堵石块叠成的老墙突兀在眼前,墙上长着几支巨大的仙人掌,吴老立刻向邻近一户居民借了小木凳,于是,夫妻俩远远地面墙而坐,画下这堵老墙和仙人掌。吴老不止一次地画老墙,一道道砖缝裂开的墙,纵横的线条像筋像根,长满青苔潮湿的墙,像农家常年不洗的脸。这堵老墙的墙面几乎塞满了整个画面,疏密起伏的横线极富节奏感,老墙托起一栋大屋,像波涛起伏托起一艘大船。右面那硕大的带刺的绿色仙人掌,更使这经历了漫长艰苦岁月考验的老墙,显示出倔强的生命力。在这堵老墙里凝聚着画家的人生沧桑和不屈的精神。
这就是那幅以五十万港元义卖所得为华东父老抵挡洪水灾害的墨彩名作《老墙》。
吴老又在一户破落人家名叫张厅的后院,画了一幅“轿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的取名为《家》的画作。吴老又在他租住的小客栈的楼道拐角窗口眺望出去,两座大山似的山墙连在一起,其屋顶也格外大,傲视周遭矮屋,远远望去,像一只黑背白腹的大鸟展翅翱翔。还有大宅的山墙下是一条可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吴老用极其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大墙小巷的奇观,取名《小巷》。这幅速写小墨画,是吴老心爱之作。
吴老在周庄的几天写生,让他感悟周庄移步换景的美丽景色。他不无自豪地说,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