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抽象艺术需要承载确定、实在的神性，而不是虚空的神性。在道成肉身的原则，以及神圣启示的范围内，即使表达自然之神性的作品，仍然可能承载厚重的灵性、对受造之物被缚的深沉叹息，以及在神圣救赎中的释放与自由。

任何艺术背后都有一种世界观，而抽象艺术尤其如此。抽象艺术是直接表现世界观的艺术，因此，其背后必然存在某种特定的哲学或宗教。视觉艺术本质上具有虚幻性，而抽象艺术更加突出。如果抽象艺术承载了虚无主义世界观，它将成为彻底虚幻的艺术。形式主义背后正是一种虚无的世界观，绝对的形式主义会扼杀抽象艺术，使抽象艺术有沦为现代视觉设计的危险。

抽象艺术的生命是世界观，错误的世界观将我们带进对世界错误的解读、审美的麻醉和人生的麻醉中。虚无主义否定了表象背后的普遍本质，实际上也否定了宇宙和人生的意义。对抗虚无主义和形式主义，是抽象艺术最大的课题。

抽象艺术的世界观基础

人类的世界观主要分为以下几种：无神论世界观、形而上学世界观、神秘主义世界观、圣经世界观。就表象而言，无神论世界观和圣经世界观，不支持或有限度地支持抽象艺术，形而上学世界观和神秘主义世界观，最支持抽象艺术。但这并不意味着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是抽象艺术的沃土。

无神论世界观否认世界背后的终极实在，否认宇宙的神秘性，它认为宇宙是自然产生的，宇宙的本质是物质，而物质决定精神，一切的奥秘都在物质本身。无神论世界观虽然不否定宇宙的奥秘性，但认为一切奥秘皆在物质中。物质本身从科学角度来看存在固有的结构，宇宙也存在一定的规律。在无神论世界观下，艺术创作如果要揭示宇宙的奥秘，只能是对物质结构在科学意义上的描述。无神论最终导致拉美特利式的机械主义，在艺术上与之对应的是立体主义。早期杜尚的立体主义呼应拉美特利的机械主义世界观，把人也当做机器，从而创作了《下楼梯的裸女》这样的立体主义抽象作品。立体主义的反审美特征违背生命的本质，因此，在艺术史上只是匆匆而过。立体主义的历史表明，以无神论为世界观基础的抽象艺术，是缺少生命力的。事实上，无神论世界观对终极实在的否认，最终将导致虚无主义。尼采曾经深刻地指出，一个无神论的世界注定是无意义、无价值和无法忍受的。缺少了世界背后的本质，对于抽象艺术来说，也就失去了可以表达的事物。因此，无神论世界观只能使人关注现实的物质世界，它更支持具象艺术，而不是抽象艺术。

形而上学认为世界背后存在一个抽象本质，但这个抽象本质实际上与世界不发生关系。在柏拉图的世界观中，物质世界是一个幻象，物质背后的理念才是本源和真实。但在康德看来，物自体却独立于世界。一个与世界隔绝的物自体实际上是可以完全废弃的。因此，形而上学无法给世界一个完满的解答，甚至对形而上学终极实在的表述本身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后期维特根斯坦正因此放弃了形而上学的理想语言学，而转向日常语言分析。在现代抽象艺术中，蒙德里安是形而上学世界观最突出的代表。蒙德里安的抽象绘画试图以简单的色块和线条表达形而上学的世界观，使艺术沦为哲学而导致其抽象艺术陷入绝境。形而上学是对理性的绝对高举，而启蒙理性的破产意味着形而上学的终结。事实上，形而上学世界观要么转向虚无主义，要么转向神秘主义，以形而上学为世界观的抽象艺术也注定无路可走。康定斯基的抽象绘画之所以融合了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即在于形而上学无法透彻地解释世界，从而产生了对世界本质的迷茫。以形而上学为根基的抽象艺术最典型的代表依然是蒙德里安，这种将世界本质简单化和抽象化的艺术，最终只能走到向反艺术而导致自身的终结。

神秘主义世界观相信宇宙的神秘性，但它对世界本源的认识缺少确定性。在冥想中痛苦地燃烧，抑或在冥想中自欺欺人地超脱，是神秘主义世界观的两类结局。其中前者大多是西方宗教神秘主义世界观之特征，后者大多是东方玄学世界观之特征。宗教神秘主义是神学中的异端，源于对上帝的怀疑或某种错谬的多神论。宗教神秘主义的实质是相信神，但对神性的本质缺乏正确的认识。这种模糊的世界观，最容易沉沦为虚无主义，从而走向绝望。罗斯科的抽象艺术，正是宗教神秘主义的体现。罗斯科最终因绝望而自杀，不仅是宗教神秘主义的悲剧，也是以宗教神秘主义为基础的抽象艺术的悲剧。东方玄学世界观相信宇宙的神秘性，在玄学世界观的观照下，宇宙的本质暧昧未明，因此，较适合抽象艺术的生长。但建立在玄学世界观之上的抽象艺术，缺少判断的标准。由于玄学本身就没有关于世界的绝对标准，因此其对宇宙神秘的认识最终通常归结为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是极端形式主义的温床，玄学世界观必将导致审美麻醉，并断送抽象艺术的生命。

圣经世界观是唯一能够提供关于世界本质确切解释的世界观。圣经世界观的核心是神创造宇宙。圣经世界观超越柏拉图或希腊哲学之处在于，它以人格神取代了抽象的逻各斯。圣经世界观与儒家、特别是董仲舒的世界观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并超越儒家世界观的模糊性。圣经是神圣启示，它超越理性而又包含理性，超越哲学而又包含最高的哲学。按照圣经的启示，宇宙和人类皆本于神，在神的创造中包含一切秩序与和谐。虽然撒旦败坏人并破坏宇宙的秩序，但在神的审判与救赎中，宇宙的秩序仍得恢复。圣经中的神是具体的，完全不同于宗教神秘主义和东方玄学对世界本源的解释。通过道成肉身的原则，神在万物中得着彰显，万物都体现神的生命、神的智慧和荣耀。因此，圣经世界观并不十分支持抽象艺术。历史上的基督教艺术，基本上是以具象艺术为主，抽象艺术的表达形式与道成肉身原则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冲突。圣经世界观虽然不完全支持抽象艺术，但也不绝对排斥抽象艺术。在神所创造的自然中，亦存在抽象之美，抽象形式同样可以体现神性，这就是自然中的神性。除了具体造物中包含的神性，在造物背后，乃至于在神所创造的自然中，也包含着丰富的抽象形式。因此，圣经世界观虽然不完全支持抽象艺术，但仍然赋予抽象艺术一定的空间。不过，纯粹的抽象形式仍有可能模糊了神的创造，从而将抽象艺术带到违反道成肉身原则的边缘。一种在具象和抽象之间的半抽象意味，或某种意象主义，则既可符合道成肉身的原则，又能表现自然中的神性之抽象的一面。

在无神论世界观、形而上学世界观、神秘主义世界观、圣经世界观这四种主要的人类世界观中，形而上学世界观、神秘主义世界观表面上看来最利于抽象艺术，但由于它们最终将导致虚无主义，因此，反而是抽象艺术的致命克星。无神论世界观是表面的现实主义，本质的虚无主义，从根本上无法与抽象艺术联姻。圣经世界观原则上不支持抽象艺术，却是抽象艺术唯一的存在理由。圣经世界观提供了一整套对宇宙和人生的绝对解释，也为抽象艺术提供了精确的解释。在神所创造的自然中，存在最高的规律、秩序与和谐，也存在抽象的形式，而这一切都是神性的具体彰显。因此，当抽象艺术表现宇宙的规律、秩序、和谐，以及有韵味的抽象形式时，实际上是对神创造的赞美，是对神性的赞美。圣经世界观使我们超越虚无主义，生活在具体的道成肉身的世界上，同时避免一切的沉沦和堕落。真正的抽象艺术应该是神性的艺术。

中国抽象艺术的甜蜜陷阱

对于抽象艺术而言，最重要的是世界观。因此，中国抽象艺术的困境是世界观的困境。由于尚未建立自己成熟的世界观，中国抽象艺术正处于无所适从的混乱状态。中国抽象艺术家同样深陷知识界僵化的路径依赖，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人本主义之间寻求精神突围。

康定斯基、蒙德里安、德·库宁、罗斯科和波洛克等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抽象艺术之终结，同为启蒙破产之结果。尽管在罗斯科的宗教神秘主义中，蕴含着超越启蒙的努力，但因其世界观本身的迷惑而走向虚无主义。中国抽象艺术重复西方现代抽象艺术已绝无可能。由于无神论世界观并不支持抽象艺术，在西方现代抽象艺术终结的背景下，转向传统文化成为中国抽象艺术家想当然的选择。期间，西方评论家奥利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推崇，更助长了很多中国抽象艺术家的盲目乐观。但在中国抽象艺术家的集体狂欢中，从根本上缺乏对传统文化与当代抽象艺术嫁接的深度考量。

中国传统文化对应着一个相对成熟的世界观体系，这种世界观在传统形式的大写意艺术中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彰显。中国传统文化最精髓的部分是天人合一思想，它最完美地体现在以董仲舒为高峰的儒家世界观，而不是道家和禅学世界观之中。董仲舒天人合一的核心是“天人感应”，其本质是“神人合一”，他坚信人性源自神性，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创造的，人与神可以相互感应。此种思想与圣经完全一致，使中国古代智慧在缺少圣经之特殊启示下达到了人类智慧的顶峰。但遗憾的是，由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缺少圣经这样的系统世界观体系，最终在中国古典艺术中，仍然被道家和禅学世界观占居了统治地位。道家与禅学世界观并非纯然消极，但它们一个追求无、一个追求空的特点，决定了最终走向虚无主义的命运。因此，传统艺术中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样伟大的境界，终究难免染上虚空的色彩。在宁静与超脱中，我们始终摸不到宇宙的实际。传统艺术之美是伟大而有局限的美，它使淡泊、高远、静谧的意境达到极致，却终难掩盖终极价值的匮乏。传统艺术所匮乏的，正是圣经世界观所具备的那种真实的神性和穿透灵魂的超越力量。

因此，在重返庄禅的中国抽象艺术的狂欢中，大多数艺术家未能看到庄禅世界观的根本局限。他们没有深刻地洞察，在现世的苦难和肉身的沉重之间，作为一个现代人，以这种古老的世界观承载抽象艺术的梦想，是否能够超越已臻完美的传统艺术，并超越记录现代心灵史的西方抽象艺术。艺术的创新包含对思想史与艺术史的双重超越，中国抽象艺术家是否有把握达到此种高度？作为文化游牧主义者的奥利瓦，对庄禅哲学的推崇并未承载任何价值判断，而是暴露了他思想深处的虚无主义。此种世界观是扼杀抽象艺术的黑手，而非养育抽象艺术的沃土。在奥利瓦的捧杀中，我们却看不到中国抽象艺术家应有的冷静与客观。奥利瓦漫不经心所布下的甜蜜陷阱，可能是中国抽象艺术死亡的眠床。

中国抽象艺术的灵性突围

中国抽象艺术突围的关键，在于世界观的抉择。这首先基于摆脱中国知识界在后现代背景下僵化的路径依赖，从西方人本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这两极之外，寻找正确的路径。这是一次历史性的抉择，其结果对中国艺术和中国文化的超越都具有决定性意义。

中国抽象艺术家必须遏制自己的哲学野心，摆脱对庄禅世界观的迷恋。在哲学死亡的大地上，我们不需要哲学，而需要启示。真正的天启超越理性，但包含理性的维度。在启示之下的抽象艺术，本质上应该是灵性的艺术。这是中国抽象艺术突围的必由之路。所谓的灵性艺术，与中国古典的空灵，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建立在庄禅哲学基础之上的空灵，在传统艺术中已经达到至境。当代背景下，中国抽象艺术理应从思想史和艺术史双重角度，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传统的天人合一上升到圣经世界观的高度，成为真正承载神性的艺术。

中国抽象艺术需要承载确定、实在的神性，而不是虚空的神性。在道成肉身的原则，以及神圣启示的范围内，即使表达自然之神性的作品，仍然可能承载厚重的灵性、对受造之物被缚的深沉叹息，以及在神圣救赎中的释放与自由。甚至在石头的下坠中，也隐藏着神圣的爱。正如奥古斯丁所言，在万物的重量中，都体现了上帝的爱，一切自然之物皆因神的爱而维持固有的秩序。在对秩序、和谐与美的颂赞中，抽象艺术将获得历史性的重生。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