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独“断”专行50年 2012-11-30 16:21:08 来源:新周刊博客 作者:徐小虎
徐小虎认为,很多公认的真迹并不属于相应的时代,她致力于将一直以来归在大师名下的赝品(其中很多是富创造力的新作)放回本来的历史序列。这一做法威胁了现有艺术史教科书的权威,这使得她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学术界所认可。

徐小虎

《自叙帖》不是怀素写的

《墨竹谱》不是吴镇画的

题款、印章并非最可靠的

问题不是有没有假画,而是有没有真迹

编者按:

徐小虎是当今艺术史学者中的异类,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很调皮的人。当其他学者根据文献、题款、印章等约定俗成的线索来辨别古画的真伪时,她自创了一套中西合璧的方法论,同时运用三种不同的方法——西方的结构分析法、中国式的“笔墨”鉴定、从日本人收藏中国书画的历史中寻找参考——来寻找真迹,重建中国绘画的历史。

徐小虎认为,很多公认的真迹并不属于相应的时代,她致力于将一直以来归在大师名下的赝品(其中很多是富创造力的新作)放回本来的历史序列。这一做法威胁了现有艺术史教科书的权威,这使得她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学术界所认可。

2012年10月,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了徐小虎《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内地版。编辑总监陈凌云说,他们只用了2分钟就下决心要引进这本书。

2011年11月,先后在北京、杭州、上海举办的“新书沙龙——重建中国绘画的历史”场场爆满,现场观众被她的机智、直率和调皮劲儿逗得笑声不断,直说这个老太太好萌好特别,感叹以前竟不知有徐小虎。陈丹青对她笑道:“你有没有发现20分钟的时候他们就爱上你了?”

2012年11月5日,上海,专访徐小虎。

她坐在酒店餐厅尽头的桌子边吃早餐,围着一条自带的黑白豹纹餐巾。她的中文说得非常好,却总担心辞不达意。每当说起跟鉴定权威作对的经历,她的脸上就会现出一种既可爱又狡猾的表情,语气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女孩。谈起与对中国文化的爱,谈起与真迹的相遇,有几次她差点儿哭了。她有一半德国血统,却是我见过的最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自豪的人。
 

我研究如何找出一个人的真迹,这个是没人做过的。老师上课时不会说我们来找一找石涛(1630一1724,清初山水画家)的真迹,或者找一找沈周(1427-1509,明代书画家)的真迹。

我就是为了这个写了这本方法论的书(《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一个方法通了,我再用另一个方法去测一测,看对不对,用三个不同的角度来检验一张画就比较可靠。

我到仓库直接去看画和自行拍照一辈子只有两次。一次在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一次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那个时候他们没觉得我那么有威胁性,就把我放进去了。

写这本书是1980年,当时台北故宫的院长是蒋复璁,是我爸爸的朋友。那个时候台北故宫有个制度叫提画,送个单子进去,一天只能提15件,3件在一起拿到一个特别为看书画的房间里来,可以直接看。那是不得了的大机会,我在那儿提画就看到了吴镇(1280-1354,元代画家,与黄公望、王蒙、倪瓒合称“元四家”),很伤心,我发现我一向认为是真的吴镇一点儿都不是,不是那个时代的作品。但是这本书的稿子出来之后,他们就不再让我提画了。

我现在来大陆,是要做一个以心来创造的革命,要推翻的是一个基本的学术态度。大家都在看印章,不看画本身,不看精神,谈来谈去都是谈外在的、物质性的东西,这是多么奇怪啊,那你就感觉不到画的灵魂,看不出画的真假了。

作品中找不着跟隋朝、唐朝、北宋有关系的东西,他们就说怀素是大天才,他突破了,是空前的。

我们应该把古代书画都当成有疑问的,先看它是什么,然后相对地来比,比出它的前后。从一个演变到另一个,其中是有联系的,凭空冒出一个东西来很不合理。

比如台北故宫有个很棒的作品叫唐·怀素《自叙帖》,可是那个是从空中冒出来的。它没有前例,也没有后面,隋朝没有这种草书,唐朝早期也没有这种草书,北宋也没有这种草书。可是怀素的草书当时是很有名的,北宋的四大家都很喜欢,但是他们的草书里一点都没有这个作品的影子。显然他们所看的怀素的草书不是这个《自叙帖》,而是比较保守的书迹。

我用了一个词叫“笔墨的行为”,《自叙帖》的笔墨的行为是蛮激烈的,同一个动作一直做,一直往右转,像打鸡蛋一样。可是这种动作在同时代别的草书上没有,在北宋的草书上也没有,慢慢到元朝,草书上开始有一点儿这种激烈的方式,到了明朝初期就出现了。

我找着和它很像的一个东西,是洪武时代的。所以在我的心中,《自叙帖》这种美丽的草书是明朝中晚期的东西,应该是15世纪初期或中期的,要到那个时候才能做到这个程度。唐朝做不到,那时的笔不够快,纸上矾太多,不够软,笔没办法那么动,要纸比较生才能有这种动作。

一说这个是假的,艺术史学者就觉得不好。可是我觉得《自叙帖》好得不得了,即使不是唐代的作品仍然是很美的,及生动的,充满了现代感。它是台北故宫最爱的一个东西,复制成围巾,屋顶上都盖着这个,因为它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一个那么好的作品,它不是唐朝的又怎样?我们知道这是明朝的,很棒,一个明朝书法家的新发展,那是多好的事情。

他们开会讨论《自叙帖》是怀素自己写的还是后人在上头临的,就可以讨论一年,大大地写文章。可是他们不问这件作品是否能在唐朝出现。你拼命说这是怀素,这是一个明朝的怀素好不好?你一直坚持他是唐僧怀素的话,那就完全误解我们的历史了。

《自叙帖》中找不着跟隋朝、唐朝、北宋有关系的东西,他们就说怀素是大天才,他突破了,是空前的。

达·芬奇的思考模式是突破了,可是他画的东西可以跟前后时代连起来,假如他画得有巴洛克或印象派绘画的影子,那怎么回事?不可思议。

我在推荐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画家时,有人就会问我,他有名吗?他贵吗?

中国人爱王羲之,从王羲之还在的时候就有人在仿。因为社会上大家在谈王羲之如何如何好,不认识他的人就说,可不可以给我也找一小份?你说他好,因此我也要,这个态度是一个被动的态度——不是靠自己的眼睛,也更不是靠自己的心,而是看名气,听他人所说来判断。一直到现在,我在推荐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画家时,有人就会问我,他有名吗?他贵吗?

种问题在中国是很典型的问题。他不说让我看,这么美的画我想看,首先问这个。所以好像已经套了一些价值观的衣服——第一是名气大不大,第二是价钱高不高。

日本人爱艺术是因为它美,它跟人心有直接的很厉害的关系。中国人跟艺术不是在心里头有关系,一个文人或者一个评赏者看到一个东西说:我的天,我没想到它这么好!他说了这句话以后,很多朋友就会说我也要我也要。所以一大部分人都是耳识,靠听说,学者在做学问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是学者在做证据的时候,这句话不及格。被多数人接受的不一定是真的,多数人接受裹脚,还裹了一千年,这是合理的吗?社会有这么一个不合理的、假的传说,大家就乖乖地裹了一千年,直到国民政府宣布这个不合法。哪一种思维可以这么被动?这是中国跟别的国家的不同,它会这么被动,我解释不了。

古画的真迹很少,可是很棒的赝品很多。赝品假如被皇帝收了,就获得了真迹的功能。后来人学的大多是赝品,而不是原来的。

吴镇就是这样子,大家学吴镇的竹子,学的就是清朝的东西,叫《墨竹谱》,没有人学他那张真的、唯一的《竹石图》。那个真的大家都不要,《墨竹谱》是假的,可是它是新的,它跟我们的心情和习俗比较近,你一看就懂、就喜欢。明朝远,元朝远,宋朝更远,你不呼吸到那种风味大概就不会感觉到那时作品的好处。

欣赏我这本书的人不是我的同行,因为我推翻了他们的一些基础,一些考试的标准答案,其实一大部分是不对的。

我是逃难生的,我的上辈子是逃难,下辈子就是流浪,在学术圈之外流浪。

我母亲是德国人,我有一半是德国人,可我一直觉得我是中国人。在意大利,同学问我,你怎么长得跟我们不一样,你的脸为什么这么扁?我说这是因为我来自一个很远很古老的国家。

回到重庆我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学校的小朋友叫我洋婆子,因为我长得又不对了。我不会说中国话但是我马上就学会了,可惜后来只读到《孟子见梁惠王》又出国了,开始学习英文。我爸爸5岁以前四书五经和唐诗就都已经背下来了,我15岁还没念完《孟子》。做中国人应该自然有的东西是我们的文化遗传,那个我没得到。

我们搬到普林斯顿的时候,我看到普林斯顿大学的目录有Chinese Study,我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到中国了。

Chinese Study里头第一个就是Art,我以为这个Art是活的,后来一看全是研究死人的,可是我已经打电话说要上这门课了。教授问我对中国艺术有兴趣吗,我说有啊,他说哦,你大概喜欢的是山水画,Landscape。我以为指的是户外,没想到是在书上看缩小的图档,而且文字充满了注解。

学术上有一些规矩,很多“子曰”在里头,那是证据,某某人是这么说的,某某人是那么说的。可是我喜欢想,想来想去不合理,我就再去挖一挖。

我在看的时候是用一个活人的眼睛,我在看那个画是活的还是死的,就比较容易看得出来那个画是画家本身很乐意去创造的,还是很被动去抄的。

可能“学者”们常常看不出来,我不懂为什么他们看不见。从1963到现在我一直像一个小孩子,我知道皇帝没穿衣服,可是大家都在讲这个皇帝的衣服多美。

欣赏我这本书的人不是我的同行,因为我推翻了同行们的一些基础,一些考试的标准答案,其实一大部分是不对的。

我们相信了从乾隆时代以来很多有真迹功能的赝品,其中好的东西很多很多。假如你说他好棒,这个作唐·怀素《自叙帖》的明朝人真是比唐朝人活泼,你就会很兴奋;可是假如你说它不是唐朝的,扔掉,那我就觉得你不是爱艺术,你爱的是你自己对某个东西的概念。

艺术史不是概念的事情,他是一个发现的事情。你面对这个东西,去闻一闻,去尝一尝,用你整个心灵跟触感去碰它,那么那张画完全沁入了你的每个细胞,你就会对它有个认识。

把台北故宫《富春山居图》的“无用师本”和“子明上款本”摆在一起,我们做艺术史的人应该看得出哪个先哪个后。问任何孩子,他们也一定会看得出。可是大人笨,就会看图章,看传承史,看证据不看人的这个行为就使得学术走错路,而且老师还可以说学生不及格,因为他答的不是标准答案。

我不晓得这种东西糟蹋了多少有天才的艺术史学者,被普林斯顿开除了我还是做,因为我觉得这个有趣。我不是为了赚钱来做这个事情,是为文化做一个服务。中国艺术老早有人理了,日本收藏了无数765年以前的艺术器物。从19世纪西方学者就在研究中国画,那时他们只是运用风格分析。可是一旦西洋学者会念中国字之后也糟糕了,他们也被骗了。

范宽的神秘把外国人感动得在那里发抖,可是笔墨的好坏、里头的那个东西外国人看不懂。

我最喜欢10世纪跟11世纪的东西,可是那时我们的作品很少。10世纪有个画家叫徐熙(五代南唐画家),他名下的作品叫《雪竹图》,在上海博物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在技巧上可以跟它比的,小虫在洞洞里头咬过的叶子,竹子在雪里头坚强地维持它的生命力这种表现。那个精神是不得了的,我当时想怎么可能有这么写实而这么充满了精神存在的画,好像神就在你面前。

还有台北故宫范宽(北宋山水画家)的《溪山行旅图》,人这么小,山那么大,其实表现的是一种宇宙的能量,宇宙比我们大得多。

所以中国人不是没有心灵的,一直有,表现得最好的是10世纪和11世纪。可是同时我也就心痛,那些人是专业画家,不可能只画两三张,当时作品应该很多,但是范宽我们就只有一个,徐熙只有一个,徐熙那个时代的东西也只有这么一个。

那个时代把整个宇宙或者神感都摆在画里面,以后就是“我”了。这个“我”后来就越来越物质性,艺术的这重演变跟我们人的行为是平行的,你看我们现在的艺术有神吗?没有了。

形而上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的,范宽的神秘把外国人感动得在那里发抖。但是笔墨的万能性,这个的确是中国人有而外国人没有的。可是笔墨的好坏、里头的那个东西外国人看不懂。

我看到的不单是圆跟扁和笔画的形式,得注意它有速度,有重量,王季迁(1906-2002,旅美画家、收藏家、鉴赏家)常常说厚重,我后来发现的确又厚又重,跟轻和快有个对比。笔墨在时代上有一种表现,纸越来越生,书写速度也越来越快,人性也是这样,所以笔墨的行为的变化,完全符合我们时代思想的演变。

每个人都有能量,可是不一样。沈周和吴镇来比的话,吴镇很沉重、很内敛、很缓慢,可是大自然的能量在他的画里头就很强;沈周晚了一百多年,他的用笔就比较快,他的大自然就比较小,而“我”出来了,他在想他自己的能量,注意“我”的画在你面前的效果。

吴镇是跟这个画说话,他自己就是一个修行,你要吗,那我给你。可是这个画是为我自己画的;沈周是你觉得我这个是不是像王蒙,是不是像倪瓒?整个思维就缩得比较小。当时是明朝,刚好西方那边是文艺复兴,上帝不见了,“我”出现了,米开朗琪罗画得也都是“我”,上帝像“我”。

(徐小虎 1934年生于南京,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艺术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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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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