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在南洋生活,但是中国文化对你的影响、熏陶是深远的?
陈瑞献:中国文化是我的根本。我是华人,我从小就受华文教育。中国的朋友说:陈瑞献在读汉赋与莎士比亚的时候我们正没有书读,那个时候“文革”是整个断层,我们这里没有断。现在的情形刚好相反,是你们接了回去,我们这里却断了。特别是像我这一代,我中学的时候除了读白话文篇章也读古文,我至今仍用文言文写作,这是我的根。我们这里的政治处境与气候是很不一样的,我更觉得爱华文是一项责任,这样一块宝不能丢了。我大学专攻英国文学,能用英文写作,我在法国大使馆用英法华文工作,我从小就讲马来话,但是中文不能丢掉。中文是我的母文,我很少用外文写作,坚持用中文写作,这是我的选择。中国是我的文化祖国,这跟政治上的国籍与认同没有冲突。
记者:从作品上可以看出来,法国文化对你的艺术影响也很大。
陈瑞献:我刚说过,中国文化是我的根本。我创作用的主要工具、我用的语言、我用的笔墨,都在中国文化这一个很大的宝藏里。其次,法国是我创作潜能成长的摇篮,一棵树的根本没有这块肥沃土地的培养,不可能开花结果。当年的法国大使馆简直是一栋山庄别墅学堂,环境太好了。我在那里上班,等于是在法国留学、工作、学习、创造,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了24年。巴黎一年请我去开展览,一年请我去出席活动,一年请我专门去吃饭,一吃两个星期,巴黎时不时向我召手,巴黎的别号就是艺术,而艺术,用毕加索的话说,“艺术从灵魂洗去日常生活的尘埃。”法国除了给我一份安稳的职业以外,还是孕育我艺术成长的温床。中法两国的文化累积就是我综合吸收的养料。除此以外,世界各国像古波斯、古埃及、古印度文化都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尤其深爱印度文化,佛学来自印度,它建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圆融透彻的哲学系统。
多元文化在新加坡的和谐
记者:新加坡是多元文化的融合,而且相对比较和谐,没有太多的冲突,为什么会这样呢?
陈瑞献:没有冲突,不必讳言,这真的不得了,所以我们常常活在福中不知福,新加坡人真的要很珍惜。环顾世界,杀到血流成河。人类只有到了让血永远在血管里流的那一天才能说他们已经文明。我们这里没有为种族宗教流血,我们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多元宗教,大家各做各的,同时可以交流。以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我出席的不同种族的文化与世俗活动,我常是唯一的华人,交流的程度并没到达理想的水平,但如你所说的相对的和谐已经出现。新加坡人民对这种和谐作出的贡献太了不起了。首先是政府像一只锐利的鹰眼,牢盯着这个范畴,对各个种族与宗教都采取公平的政策,因此,煽动家出不来,这最关键。人很渺小,无知,你身心最基本的组织单元细胞是怎么生活的?你的十二指肠在什么地方?大户银行那些骗人的细小条文你看懂了吗?我们所知极为有限,我们都挣扎着学习做人。宗教是一种信仰,信就信,不信就拉倒,不必动不动就拿别人这个神那个鬼来画漫画写什么杂文。这里的法律很严格,新加坡是个法治的地方,种族与宗教不能谈,一谈到就会涉及煽动,马上就可能犯法。这是一块福地,谁要去把这艘船摇沉没呢?有这样一个共识,加上各个种族都有致力于和谐的团体,也尽了很大的力。各方面的努力才使到新加坡能够实现多元种族多元宗教的和谐,这是世上少有的了不起的景观。
记者:这里的治安也很让人羡慕。
陈瑞献:人一走出家门,不论到哪里去,总是担心治安。2002年,我在韩国日本世杯赛国际书法展获金奖的狂草作品《玄风》,新加坡藏家以高价从韩国藏家手中买回国。韩国主办单位的总干事孙博士以取道西班牙马德里到巴黎公干之便,在新加坡停留收取书款。因为他坚持要美元现钞,新方只好照办。哪知他在马德里一出闸门,没走几步就发现他藏在大衣内衬口袋内的那笔巨款已不翼而飞。孙博士差点从他下榻的巴黎公寓跳下去。
相比之下,新加坡社会治安真的太好了。我那个地区是红灯区,到晚上是个无法无天的地区,但相对来说还是很安全,就连在那里混的流氓也似乎是软脚的。我整晚在画室工作不用提心吊胆,好像人家说夏威夷就是自然没有蛇没有毒虫一样。
记者:但是欧美媒体往往会说,新加坡的自由精神不够。
陈瑞献:在欧美记者的报道中,新加坡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治国的是一个独裁的政权。西方的记者对新加坡没有什么好的评价,特别是人权组织。这方面我很清楚,因为我干新闻工作24年,我常接触外国通讯员。西方记者说我们没有民主,什么又叫民主呢?我们每五年就举行议会选举,国会里头没人打架叫骂,只有一家报业集团,几张报纸都没刊登谩骂文章,很照顾大局,大家似乎有一种自我检查的意识。报纸不能像美国那样可以拿总统大画漫画,我们的漫画家只嘲讽别国政客,不敢嘲讽自家政客,自动不画,即使画了也多半登不了。这些都是人家的话柄。
但问题是什么叫做自由?自由只有心灵才能体现,自由是一种心感状态,自由不可能用物质、文字或者条例来体现。所以,我写了一篇寓言《星行》,那个管监牢的人对一个囚犯说:“给你一对翅膀,你飞得了吗?”—他在讽刺那个坐牢的囚犯,那囚犯回答:“我刚从一个星球回来。”你关得了我的身躯,我的精神你关不了,这才是自由。如果以西方的自由精神,很客观地来检验他们的制度如司法制度,你说它就完美了?绝对离完美差得一大截。天下没有完美的政治制度,但西方就是以他们的眼光,以他们为中心的角度来看我们该处在哪一个位置上。所以,以他们的角度,特别是在一肚子酸水的情况之下,就把新加坡说成一个很独裁的国家。新加坡独裁吗?我不觉得。当然从某一种民主的形式来看,新加坡绝对不完美,但是如果两者要我选,另一个地方可以拿枪到处乱射,我选新加坡。
记者:这也是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的意义所在?
陈瑞献:对。萨义德就指出,这完全是西方人站在西方来看我们,才产生东方主义。你们西方人要我们东方人变成你们眼中的一种东方人,实际上跟东方人的现实差了一大截。
艺术家是孤独的,但不寂寞
记者:我们回顾历史,欧洲中世纪对文学艺术压抑,使那个时代文艺上有很多空白。你作为艺术家,有没有感觉到政治对心灵自由的影响?
陈瑞献:我个人完全没有感觉。从大环境说,新加坡的艺术家还没能耐构成对政权的威胁力量,政府的文化部相对来说是个比较次要的部门,它除了较注意媒体的活动外,对艺术所可能产生的政治颠覆性,也只较注意个别的行为艺术范畴,和近年较蓬勃的英语话剧团偶尔对时政、或领导人所发出的无关痛痒、甚至还可能有“民主橱窗”作用的冷嘲热讽,此外就可高枕无忧了。也就无须施行什么了不得的“压抑”,如果剧本的审核也算是“压抑”的话。就个人来说,这牵涉到你到底选择做哪样的艺术家,艺术有很多种功能,也因此可以造就不同类别的艺术家。它可以是一个宣传或政治的工具,或者是教诲或抒情的工具,或者是像我的选择—变成一个更大的哲学体系的一个注脚,我挑的是这个。
我的艺术是佛学的一个很小的注脚,我要让人家通过我的艺术表现来了解佛学可以使到一个人心灵自由。这是我选择的艺术道路,那么根本没有问题,政治当路者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到哪儿去了?所以政治对我而言完全没有问题。他们看懂看不懂我的艺术,是他们的事,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也不需要去靠政治求存。当然,作为一国公民,我对时政也有意见,譬如说我的母校南洋大学,我当然有意见,这是我的权利和责任。但作为一个心灵追索者,我一坐下来,就到天外去了,那新加坡在哪里?民主政体,共产主义都在哪里?相反地,如果我选择做个干预时政的漫画家,专画那类使整个北欧天下大乱的漫画,那么,我可能得面对“压抑”了。至于用纯美术批评时政,像毕加索画西班牙内战的《格尼卡》,结果是使毕加索变成一个国际大明星,对西班牙内战没有半点作用,这反而就是纯美术的悲哀。
记者:新加坡这个地方很小,你这样做艺术,有时候会感到寂寞吗?
陈瑞献:寂寞跟地方的大小没有关系。如果你的寂寞是指孤独,那么,亨利·米勒说:“艺术家是孤独的,如果你是艺术家的话。艺术家需要孤独。”如果你是指心灵空虚,心情落寞,那么,贾可梅提说:“我从没想到什么是寂寞,以前在工作时是这样,现在也不会想。但是很多人在谈寂寞,那一定有原因。”一个人为什么会寂寞?主要是因为人生没有目标心灵没有寄托,跟独处或群居没关系。竹旺仁波切洞穴禅修40年,只吃花朵度日,你说他寂寞吗?在绝壁上的洞穴禅修者,一旦隆冬的雪封住了洞口,那只有等到明年,春花才可能带来第一只飞鸟,在这其间单只寂寞的一念就会使人魂归天国。
其次,创作的时候若有障碍,那不单寂寞,而且会很烦恼。如果这两个因素都没有的话,那就不可能会寂寞了。你看我的作息,起床后吃斋,完了三个小时练功,练功完了以后和朋友吃个饭,就到画室来。我到画室来不一定画画,有很多事情做。跟一条小小的昆虫说说话,跟一只壁虎说说话,然后,看看窗外一些的奇怪的存在。我那天开车经过飞机场路,我看到树上出现一个很大的光投影,这个投影好像激光灯照的,发光啊,看完这个景象,我的车突然间到了另外一个地点,很好玩的事情。然后尝试去了解这种情况:为什么画那个人像,夜里那个人会走出来?我在这间画室,过了十点半所有的画家都会离去,留下我一个人跟安静在一起,安静和孤独会起很好的化学作用,安静是通向隔开的现实围墙上的入口。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