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境 靳卫红:体验生存和修养气质 2013-06-20 17:35:14 来源:《诗书画》杂志 作者:寒碧
我不大情愿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待和谈论卫红。尽管她本就是位女性艺术家,且苦抛心力于女性形象的传写、内心世界的开掘。我当然承认并赞同:作为特立独致的艺术女性,卫红对存在境遇的体验与思索,定比她的男性同行们更为敏锐和深切。

靳卫红 作品

靳卫红 作品

我不大情愿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待和谈论卫红。尽管她本就是位女性艺术家,且苦抛心力于女性形象的传写、内心世界的开掘。我当然承认并赞同:作为特立独致的艺术女性,卫红对存在境遇的体验与思索,定比她的男性同行们更为敏锐和深切。加以共生共感的性别心态、同心同理的命运自觉,包括充实的胸情学养,富饶的思想底蕴,其作品自能尽微至广、由内及外——通过自身境遇的呈现,映照女性全体的状况。如此说来,则女性问题不遐愈迩,无论如何难于回避。只该讲明的是,根据我对卫红的观察,这在她仅仅是个问题,而不能算作“主义”。

女性问题是“无独有偶”的,女性自身不会成为“问题”,也不必产生“主义”。“问题”和“主义”生发于女性和男性的相互关系,只在这种关系语境中,波娃(Simone de Beauvoir)那句“女性乃是生成”的名言才不是一句废话,女性因此有了“主义”的需求才能够获得理解。最大的困境其实是:任何“关系”都有缺陷,男女关系尤其麻烦,它造成或牵涉了复杂的社会—历史、文化—心理问题(概由男性错误主导所致,否则男性也可以抱怨“生成”、标举“主义”)。不必深求细讨,例子俯拾即是,譬如自由与责任的矛盾、誓言和背叛的困扰、尊重与奴役的冲突、纯洁和玷辱的紧张,以及凝视与窥探的差别、爱欲和情色的分判,乃至对自然欲望的肯定或否定、对文化压抑的反抗或顺从,等等。这些问题异常困难,解决盖同蚁力衔山。大抵理想越高远,现实愈反对;行为越激进,情势愈纷巡。卫红似于此自智甚明,仿佛不信赖阴阳易位的革命鼓吹——它会煽动臆思妄想;也不看重翻身道情的权力规定——或将导致自我否定,乃以务实尚用的态度,正视男女之间的困局,并以顺情循理的方式,承认已然“生成”的特性,仍肯定常态的女性,无掩饰解构的企望。因此,不论内心如何冲突,意志如何紧张,庄雅简严、温和柔厚依然是她为人游艺的显要风致。以自信不反常来主导男女双方的安定感、以包容不旁贷来迎迓相互关系的可能性,恰同老子哲学的“守其已有”①和“为而不恃”②。将“已有”视为合理、把“不恃”看作前提,“不恃”的从容感化解“主义”的偏宕感,“合理”的有效性强于“主义”的虚幻性,适足以昭明卫红通达的心思才智。

然而这并不表示她的内生活四平八稳、没有动荡。大凡开明的思想主张,多放矢于隐秘的精神忧患,前者是价值世界的人生态度,后者为认知判断的人性真实。真实的情况应该是:卫红对女性的存在境遇既洞察透辟,其个人的心理遭逢必丰富深微。这表现在她作品题材的选择上、意境氛围的融铸上、③人物姿容的描绘上——那些风华艳耀的女性大都冷眼深情独居深念,再不就暗愁幽意顾影自怜,或以孤傲以厌倦,或以率然以惶然,或以灵肉依违、心物矛盾,或以情牵志迫、生欲死惧……故多心绪的不定、态度的不安。这非必不是卫红易感难怀的个人写照、外驰内守的不同侧影,可贵者乃在其节制矫儆的修养心、反省剖析的思想力,千头万绪,无可奈何,深衷遥意,要自检摄。比如她反复画裸体,即自我作审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既坦然又避忌、即躁动又深宁、既诱惑又嘲弄的复杂张力,就不是“自然力”或“性面具”④的肉身展示,而属于心理化和精神性的内在回视。我因此想到维也纳分离派的哀贡·希乐(Egon Schiele),这位短命的艺术天才常常自画裸体,而处处张显意志。其扭曲挣扎的神经质、绝望感,就专在警人心魄,而不求悦人眼目,只有浮薄的观者才会诘问其“好看”“难看”。卫红即于此和他机杼相当:二人都问途于生理和心理的相关域,涉及了肉体和精神的统一场,其实是触磕到西方思想线索中、现代历史进程后的命脉问题。我不确定卫红是否同情舍勒(Max Scheler)的思想,在他的《哲学人类学》里,具体的生命冲动被赋予了普遍的精神义涵,因此叹息本能和心灵的分辕反驾⑤,不知这能否用来比附卫红的心境?我知道她更熟悉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论,与舍勒相比,福柯较少神学刚性而更多人间弹性,除开“性和政治”那种复杂的“福柯式分析”,他的基本主张或能贴合卫红的问题,即我们究竟如何认识、解释和引导人性?包括欲望、情色和力比多?它直接开启了男女关系,并深刻印证了存在真相,应予肯定和承认、使之合理不放任。人类的生活是欲望的主体的实践,同时伴随着自律的心灵的探寻。⑥

上面的评量和饶舌,初意不在称扬卫红的观念很西化、艺术很“现代”,只表明她的目光不短浅,思想不拘挛。而我更想强调,最重要的仍然是她的气质修养本身,所依凭的文化传统本身,这显得狭隘老套,我以为不得不然。有必要指出,尽管全人类的情、事、理大体同一,但各族裔的思、行、识仍多殊致,无论怎样“全球化”,世间仍有“东西方”。要瓦解深沟高垒,必正视文化阈限。比如荣格(Carl G. Jung)就在《易经》里看出中国人的“生命直觉和生命意义”不同于“欧洲人的意志的紧张”⑦,我则从卫红与希乐作品的比照中加强了这种印象。希乐的画,是纷繁不杀的震荡刺激,分裂迷狂的交萦互引,在“艺术”(art)为奇辟,在身心非吉兆,故其短命如此;卫红之作,则察微感妙而不动声色,植体清素而运思含婉,由闳约得典重、以深粹为归宿,故其精蕴可味。二人虽有心理化的一致,终见修养力的不同。这里我毫无贬损希乐的用意,他展现了杰出才能,并揭示真实人性,或称“被压抑的原始性”;忧患馀生,反思诚伪,时或为其感动。我旨在申明“修养”二字尤其重要,它开显了“斯文”境界,化育了“柔厚”人格,所谓中国画的“笔墨传统”即由以累积形成,所谓文化人的“道艺”生活也因此独具魅力。它导引着画家在生存体验和气质修养之间获得中道,是以人格画品,均求上乘。而卫红与希乐的不同,个人气质的差异之外,其实就有这种文脉传统的作用,或可称“种教价值”⑧的决定。这可能是争议性话题,权当作主观性意见。比如“国画”与“西画”互为对待,其形制和义法均有藩篱,不惟“笔墨”自异于刷子油彩,“art”也无当于“道艺人生”。这能否说明彼此的性近习远,终至于理通志隔?或可否循此推定:希乐其人,必然是西画经验的产物,而卫红之作,则只能是国画文脉的结果。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这条“文脉”的生态在萧条荒落,“道艺”的传统如断港绝流。盖晚近以来,我们对西方的现代观念勇于问途效法,对自身的文化价值却甚少“支援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这当然不是历史方向的错误,而是某种极端思维的结果。如果说将“笔墨”变成“水墨”还只是对西方的迎合修辞,那么把“笔墨”斥为无用则无异于对传统的彻底迷失。更有一说,则将“修养”替于“本能”,藉以昌言“生命冲动”、煽扬“生命意识”。这些论调,极可忧虑。本来它并非没有针对性,比如“水墨”作为材料被强调说明,就和油画产生形式对照,与西方有了关系靠拢;比如“笔墨”作为习套被把玩演练,已毫无感觉真趣,于创作自无作用;比如“生命冲动”被作为“意识”唤醒,本是现代生存论的深刻命题,它解构了理性独大和逻辑独裁,拆穿了思想钳制和威权利诱……这些思考,都不无意义,问题乃在于心态的极端和方式的蛮横。“笔墨”于国画具根本性,它有其内在动力,不能因为外行的拙劣使用就“砍头治斜眼”——宣布“等于零”。同样,修养于生命为不可替,它就是“人文化成”,没有谁只在本能和冲动中获得人性。不讲修养,必然会粗鄙野蛮,仅得本能,或将要退至鸟兽——“极端”已付和将付的代价如此。

“极端”本就与“修养”对立,极端的人定无修养可言。“极端”也和“笔墨”对立,高水平的笔墨都若藏若守、不激不厉、不为恢张和横肆,即不作“极端”表现。卫红所作,就是佳例,她的用笔,婉劲不弛而矜严不懈,弱中求力而神骨不靡;她的墨色,则整合蕴藉而幽秀深华,不眩俗目而耐人寻味。如此效绩,则仅凭才气难到,只靠工力未安,而非修养气质不办。

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前不久,在潘公凯教授“弥散与生成”的国际研讨会上,卫红呼吁“深研笔墨传统”、“重提修养问题”,她讲到经典画论中的“气”,“气韵”、“气质”、“气息”,即被某位口角玲珑的留洋专家打断,他表示不解“气”或不服“气”,意谓词太古、义太玄、老一套、没新意;无法进行专门的理论分析,不能进入现代的学术阐释,云云。都是些以西律中、以今绳古的时髦话,当以心思甚浅、智珠不照驳之,而卫红似了不在意,默然不应并微笑以对。

事后我想到,这位留洋专家能如此的舌辩词给,至少说明他并不无知。却又轻易的昧源流、非历史(或用艾略特之说,是昧于“历史的过去性”和“过去的现存性”),盖因没学会对自身不满,故觉无必要对传统谦卑,实在是不耐烦、无所谓,于是就雄赳赳的盲妄自失、空荡荡的坚决自信——宁可让两种相反的肤浅集于一身,也不愿将古意和今情调整并存。这显然也是“极端”的另一个样品。

癸巳小寒食(二一三年四月),于北京。

注释:

①  《文子·符言》:“老子曰,道者,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以未有。”

②  《老子·道经·十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③  比如着力描绘床和沙发、屏风和浴帘这些“薄物细故”来揭示存在感。

④  卡米拉·帕格里亚(Camille Paglia)有《性面具》一书,并述及“自然力”。

⑤  参看刘小枫编《舍勒选集》(下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281~1406页。

⑥  Michel Foucault,The History of Sexuality,volume 2,The Use of Pleasure,Trans.Robert Hurley,Harmondsworth:Penguin,1986,p.86.

⑦  [瑞士]荣格《纪念理查·威廉》,见《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256页。

⑧  不是“宗教价值”,“种教”见于《老残游记》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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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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