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的情绪往往与梦发生联系。我们从佛洛伊德的理论和早期西方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实践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梦成为艺术家的启示。同样,在高氏兄弟那里,至少他们自己承认,关于在处城市的边缘见到孔子墓的梦,成为一个对“人类之墓”的提示。然而,来自西方的知识也使他在墓碑后面安排了一个十字架的形象。高强承认:“这当然和阅读的书有关系……当时在梦中还出现一个声音,‘人类是值得纪念的’”。艺术家的梦提示了“十字架”作品的可能性。可是,正如我们已经注意到的,正是西方思想的影响,构成了艺术家选择“十字架”的主要原因。高强说:“梦只是一个因素,并不起决定作用……现在看来‘大十字架’是一个综合的因素。主要还是来源于80年代末内心深处一种泛十字架情结……”这是一个在80年代非常普遍的心理特征,由于“人的解放”以及对个人在人类社会中的重新解释成为普遍的风气,基督教文明通过哲学、政治学、美学、历史心理学对中国艺术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南京的画家丁方的艺术成为八十年代接受基督教文明的一个典型。这位艺术家甚至希望用基督教文明来替代儒教文明,以便用血与火,或者“剑的意志”复兴民族的力量。不过在1989年6月之后,高氏兄弟重新使用“十字架”的目的是希望通过这样一个特殊的象征,来拯救深陷“一场世俗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拜金主义等庸俗现象”中的灵魂,尤其在1992年“市场经济”在这个国家全面推动的时候,精神获得拯救成为必须。高氏兄弟提示我们说,在那个时候,“整个文化艺术中出现过剩的垃圾,当时是一种普遍的堕落。我和高兟决定打造‘大十字架’正是对这种现象的不满、反抗和超越……”
“大十字架”是装置作品,在木工、电工的帮助下,94年末,高氏兄弟完成了四架“大十字架”的主体。最后,他们给予了自己的作品一个标题:“临界”。高强解释说:“从艺术的角度上讲,临界即前卫。从‘充气主义’到‘复印机艺术’,再到《大十字架》系列,我们试图把握这种临界感,一次一次不断超越自身。” 在批评家岛子那里,“临界”被认为是一种批判性的态度:
临界(Critical)在英语中作为形容词有如下的语用:①批评的、批判的;②紧要的、关键的、危急的;③对……谴责、挑剔。
由于“超越”总是与宏大和广袤发生关系,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将《世界之夜》、《世纪黄昏》、《黎明的弥撒》、《人类的忧虑》、《福音书》作为他们的主题。在1994年之后,后现代主义正在突飞猛进,因为在1995到1996年的时候,人们看到了从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衍生出来的“艳俗艺术”,商业符号的铺天盖地让很多人感到难受,人们的精神似乎进一步在堕落。高氏兄弟关于“整个文化艺术中出现过剩的垃圾”的表述很显然与这样的现象有关,至少,他们看到了太多的不去追问灵魂深处的作品。十字架的历史和宗教形象决定了这个造型的含义,如果不是刻意地亵渎,十字架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不过,将这样一个来自基督教的符号作为自己作品的主体,能够起到足够的精神反观的作用吗?甚至能够起到理性批判的作用吗?可以理解,当世俗社会已经濒临崩溃的时候,“临界”就成为一个希望:提升自己、俯瞰人世、超越过去,指望未来。正如艺术家自己说的:“我们主观上希望我们是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甚至站在‘后人类’的立场反观人类的历史,从人性中向善的原则度量、审视人与上帝、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以及历史自身发展的维度。在视觉文化的历史这个层面,我们尽可能把握一种‘原创’的‘临界思维’以及‘临界状态’……” 可是,所有的表述在结合到作品的实践结果时,这些愿望都被转换为一种象征与寓意:西方思想的强烈影响、对社会现实的指责以及精神世界的超越,这样的观念与作品,延续了现代主义的种种特征,而作品——无论这些作品完成了多少时间也不论作品的数量有多少同时也无论他们塞入了什么现成品(例如《福音书》和文革时期的红卫兵袖章)——成为90年代中国特殊现实的物证。
“大十字”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90年代末,至少,高氏兄弟在他们的文字里,不断地谈到了他们的作品的含义,谈到了《福音书》,在“知识反思与《福音书》”(1998年)里,艺术家仍然在解释1996年完成的《临界·大十字架——福音书》,解释为什么他们要将中国的政治文献融入到西方的概念中,高氏兄弟继续解释说:
这部具有复调语义与反讽意味的《福音书》从构思创作到最终完成,融入了我们对于红色权力结构及其结构中的知识话语的反思与批判。这是一次针对一直作用于我们的生命的“知识”与“历史”的视觉清算。在当今所谓的后现代语境中,知识话语伴随全面的市场化而泛滥为文化泡沫,现实与历史的苦难记忆正在被官方意识形态系统与知识界的犬儒主义思潮所搁置、消解甚至篡改。
这样的观点表明了高氏兄弟始终对那些放弃直接批判和内心冲动的艺术的怀疑。“犬儒主义”这个概念在90年代初期就被海外的中国批评家使用过,例如侯瀚如就用这个概念批评过国内的玩世主义和政治波普。而直到20世纪结束的时候,高氏兄弟仍然坚持着批判的立场,他们似乎与那些玩世主义和政治波普的批评者具有相对一致的立场。直到1999年,高氏兄弟还通过文章指出了“今日先锋既恐惧崇高又恐惧平庸”,以至“追求‘牛B’是今日先锋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什么是“牛B”呢?他们没有作出解释,事实上,他们的潜台词是对“流行”、“时尚”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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