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把水作为一个无处不在、不断循环的元素,表现万物的关系和生命的连续性,这个系列作品在内容上具有了一个哲学的层次。但有意思的是你选择了从美术史的角度去表现水,而不是表现真实世界中的水。这样你又造成了另外一种连续性,也就是艺术作品的连续——你的作品中的“水”是和古代艺术中的“水”联系着的。所以这里有两个平行层次的连续——真实世界中的水的循环,和艺术史中的“水”的形象的循环。对吧?
缪:对,而且这是一目了然的连续。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艺术作品间的延续是一个很有意思也很重要的问题。有的会比较直接,有的会非常间接,不留痕迹。真不知道第一笔画是如何画到岩洞的墙壁上去的,也不知道第二个人面对这第一幅图像时,是如何画出它的第二幅图像的。是模仿了它?还是想与它一争高下?还是另辟蹊径?在那么多的作品、图像和观念“流入”到我的脑海中去之后,我已经无可避免地和古代和现代、和东方和西方所有的艺术作品联系在了一起。我做出的绝对是延续着我之前的作品再往前迈出的一小步,这使我的可能性反而获得无限扩大了,俯拾皆是。只不过我们在选择与前代人、与他人连接的交接点时显示了我们每个人独特的眼光、趣味以及性格,以至于延续本身也可能是创造的开始。
巫:“水”在艺术表现中的作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被你的阅读强调出来了。实际上艺术史家很可以从你的这套作品中学到不少东西,比如乔托的那张耶稣为门徒洗脚的壁画,一般大家注意到的是对情节和人物的表现,但是洗脚用的盆里的水肯定是很重要的。
缪: 一方面我看到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画面,另一方面也有意避开了大家都注意到的明显与水有关的画面,如施洗等。因为这个画面引发不出我个人的特殊感觉,于是我有意放弃了。我想完全用个人的眼光去看美术作品,选作品的原则是“让我特别有感触的”。而且“研究”的结果不必达到美术史意义上的结论,只是借此表达某些自己的感悟。
我选择的原画大致有三类:有的是跟水有特别关系的,如《大洪水》(The Deluge),《返老还童》(Fountain of Youth),一看就知道跟水有关系。第二类不是和水有着这种特别关系,而是间接有关系,像《殉道图》(The Martyrdom),需要变化一下才会与水联系上。最后是第三类,看上去似乎与水毫无关系,但我还是选出来,做进这个系列了。这样一来,我肯定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把它选进来? 看的人也会问:为什么要把它选进来?我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有时甚至是有点牵强附会),就一定会表明了我自己的观点。最后这一类就是像《基督背负十字架》(Carrying the Cross),它从表面上看与水毫不相干。
巫:对,这是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Kreuztragung, 1564)的。
缪:这幅画描绘耶稣背负十字架去赴刑。耶稣赴刑让后世普通的人最感动的是,他不是作为一个神而是作为一个人去上十字架的,因为神是法力无边的,不可能被伤害的。看这样一个场景,会突然让人意识到,他原来也像我们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会死去的一个生命。他也很脆弱,极易受到伤害。他为所有的生命去牺牲(当然他又复活),在这一点上打动和征服了很多人。
我把那些前景里在哭泣的人,包括圣母玛丽亚和圣徒们,都做成了透明状的水晶质,隐喻他们都“哭成了泪人”似的,其他人如行刑的士兵和无动于衷的旁观者都加了衣服,中间只有耶稣是个透明体。生命是如此透明与脆弱,极易受到攻击而消逝。人只是薄薄一层皮包裹着的一团肉体而已, 而肉体之内70%是水这样一种物质。人最脆弱的时候,体内会流出一些东西,如悲伤时的眼泪,受伤时流血,疲惫时流汗…这时大概都是人很脆弱的时候。
巫:你把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做成了透明的,像水的结晶一样,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男人是土做的,女儿是水做的。你这个作品里的人好像也是一部分是泥土做的,一部分是水做的。这后一种人和画面中其他的芸芸众生不一样,他们位于前景,体形特别大,和后面人的比例不一样。我们可以把他们看成是一个叙事的“框架” (frame),把整幅画看成是一个“Framed tale” (“框架叙事” )。
缪:是。中间被押送的士兵、被一些无动于衷的旁观者隔开,那些人都穿衣服。那张原画本身就很有意思,很宏大,画面中有些人似乎跟耶稣去赴刑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在打闹嬉戏。布鲁盖尔的画很深刻,触动到人性的很多方面,我看原画的时候就有很多感触。
巫:H2O – 水的意义在不断变化。有时是物质性的Water, H2O的说法似乎强调水作为一个元素的意义,而不是一种有形的物质存在。耶稣,玛丽亚的悲痛,或者这种软弱性,或又变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东西,好像水的意义在你的这幅作品中不断地变化。虽然都是“水”,但是又不是一个简单的归类所能表述的。
缪:对,所以我就想把它叫做H2O。从元素的意义上说比较抽象,比较纯净。H2O带上杂质就变成了别的东西:带上碳酸就成了可口可乐;带点蛋白质就变成了血;带点盐分和杂质排泄出来就变成了汗。古代的水带着某些杂质,不同于我今天喝的水,但作为一种元素,都是一样的。
巫:你的《殉道图》(根据Antonio and Piero del Pollaiuolo 的The Martyrdom of St. Sebastian, 1475)里水的意义似乎和《基督背负十字架》接近,是不是?
缪:对。原来画中圣塞巴斯蒂安身上射满了箭,像个刺猬。在我的作品中,我设想箭已射穿身体飞走,让身体不断有东西流出来。旁边的很多细节也是为了强调这点:我放了一个翻倒的玻璃瓶,液体从中流出,寓意人体也像一个容器,体液流光了,生命也就消失了。在这个作品的“第二视角”(Second View)变体中,地上放了盔甲,寓意人做了盔甲这坚硬的东西想保护脆弱的身体,但还是保护不了它。
巫:那《创世纪》(根据Michelangelo, Genesis) 呢? 亚当好像在透明的水分子里,最像H2O元素的感觉。这里水的含义是不是类似于生命的细胞?
缪:我自己觉得这是这个系列里挺重要的一张。本来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是描述上帝和亚当之间的关系。可是对现代人来说,我们还会像中世纪的人一样相信这个故事吗?所以我对原画做了很多改变。那个透明的泡泡像个细胞,又像个宇宙飞船,一个在茫茫太空中运载生命和保护生命的封闭的容器——本来真地想做个宇宙飞船,后来想想不必要——只做了一个透明的圆球,比较抽象一点,这样既可以解释它可能是一个细胞,又可能是一艘在太空里飞行的宇宙飞船。里面有一团水,用手捧着,很珍贵。在太空飞船里,水对于生命弥足珍贵,喝水,洗漱,都要循环使用它。在三维电脑动画里有一团人在这容器之外,处于保护之外,处于失水状态,他们用一根长长的吸管把这团水吸过去,他们获得了生命。透明圆球里的人把水传递给别人,他失去了水,也失去了生命,最后化作一具骷髅,粉身,碎骨,消逝于宇宙之中。
在这件作品里,水从一个生命传递到另一个生命,是通过一根吸管。吸管在现代生活里司空见惯,随处可见。通过它,我们将封存在各式各样的瓶子罐子里的水吸食到我们体内,我不妨顺便想想它的象征意义!
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是表现生命的创造,而到我这儿,因为我想不清生命的创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前面说过的那样),我只看到水在生命之间的传递,于是就只表达了“传递”这件事情。这对原画的改变是很大的,从内涵到形式。
巫:好像创世纪的逻辑被反过来了,原来是上帝给亚当以生命;现在这个球变成了生命的发源地,亚当成了生命的力量源泉,通过吸管把上帝、天使联系起来。
缪:因为现代科学颠覆了之前人们的许多观念。很久以前,我们把最美好的幻想给了无边无际、不为我们所认识的天穹,天堂也在那儿附近。可是现代人有能力在天上飞来飞去时,才觉得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没有生命,荒凉一片。最神奇、最美妙的地方,还是在这充满了水和生命的蓝色星球上。另外,所有中世纪绘画中的地狱都在地底深处,烈焰滚滚。但想想核战争爆发时,末日来临——当然这是一种人为的末日——地上一片火海,可能深藏于地下的防空洞就成为生命最后的庇护所,有多少人能有幸躲进少数几个坚不可摧的地洞呢?这时很多概念就完全不一样了。
巫:是的,我觉得这个倒置很有意思。就说这个庇护所,它把生命保留下来,犹如荒漠的太空里的容器。它成了水的源头,变成了新的生命的起源。这不是原来的创世纪了,但仍然可以说“创世纪”。这里面的意思蛮深刻的。
这个系列里还有两张是根据提香和普桑的作品做的。提香的那张是不是《酒神图》(Bacchanal)?
缪:是。在提香的原作中,我注意到所有人都在举杯豪饮,烂醉如泥,只有一个小孩在撒尿。这个撒尿的小孩给了我很大触动:我们饮下的无论是何种琼浆玉液,最后排泄出来的仅是一泡黄尿而已。古语中“酒囊饭袋”似乎是指我们的肉体是一个暂时性的容器,酒肉穿肠而过,进进出出。我还注意到原画里有条小狗在画的远景里,我现在把它放到画的前景里作撒尿状,水在动物那里也一样穿肠而过,进进出出。
巫:普桑那张画中的水占了很大位置,是实际环境中的水。水在这个系列中的其它作品里则有着不同的形态和意义,有的画是表现人和水的关系——比如沐浴者,还有的是表现盛水的容器——饮水的碗等等。普桑这张画中的水是一个形象主体。
缪:这张画叫《有第欧根尼的风景》(Nicolas POUSSIN:Landscape with Diogenes, 1647)。据说古代有个哲学家叫第欧根尼Diogenes,他经过一个溪边,看到可能是一个牧人吧,在用手捧水喝,就想我为什么还要带着一个碗用来喝水?于是就扔掉了碗。他想跟牧人一样,和自然更亲近一些。 我做到这个作品的第二视图时,又加进两只喝水的天鹅。动物没有文明,没有发明和制造过工具,也就没有选择和抛弃,不存在扔掉碗的问题,一直是直接用嘴饮水的,一直是与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同样的,我在《浴足图》(The Washing of the Feet)的第二视图里加进一只猫。人洗脚是用水来洁净自己,而动物只能舔净自身,它同样也是洗脚,但方式不同,意义也截然不同。而耶稣给门徒洗脚还带着洁净身体之外更深层的某种仪式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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