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小琪兄是在去年秋,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豪迈、放达。他送给了我一本他的画册,这本画册收集了他近几年以荷花为主题的画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今年秋,他即将在广东美术馆举办个展,展示了一批大画幅的荷花作品嘱我写序。这批作品有工笔、有写意,在表现语言方面,有以传统笔墨画的,也有以西方现代构成手法完成的,还有以德国表现主义的笔触与色彩画的,更有十余幅是直接用荷叶拓印出来的。可谓不拘一格,形式多样,表现语言不一,从中既可以看出他涉猎多画种的广泛兴趣,亦见出他综合多画种绘画语言为其所用,整体把握画面的一种才气,无怪乎杨之光先生会题一“荷之梦”的匾额赠他以鼓励。
中国传统儒家哲学中蕴含一种“比德”的观念。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仁者乐山”,是因为有仁德的人宽厚、沉稳,心境雄健、博大,故从山的形象中看到了和自己道德品质相通的特点;“智者乐水”,是因为他的才智与思维如同水一样是活跃、进取、流动不止的,因而从水的形象中看到了和自己道德品质相通的特点。荷花也是如此,在数千年儒家文化的浸润中,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让这种草本植物承载着多种文化寓意,如“出淤泥而不染”、“小荷才露尖尖角”等,从而使其成为了传统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修养自我的写照,并产生了许多诸如八大山人、齐白石、潘天寿这样以像写神、以言立意的画荷大家。
从中国文化的特性来说,以像写神、以言立意的关系一直是中国绘画的核心问题。中国传统道家哲学将宇宙自然的根本归结为“道”,认为“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所谓“有”,是因为道之为物,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也就是说,“道”是真实的存在,包含了“象”、“物”、“精”等有形的东西,现实物象的千差万别也都是由“道”产生的;所谓“无”,是说“道”又是没有具体的形象,是不能单凭感觉把握的。也就是说,“道”具有“无”和“有”双重属性,可以是一种有形的物理形态,也可以是一种无形的观念形态。而荷花一物,在小琪的眼里,则如同“道”一样,是“有”(荷花的物理形态)与“无”(荷花的观念形态)的综合体和统一体。故他画荷花,首先注重的是荷花作为物质存在的“有”,正因为有了物质的“有”,才有可能运用艺术语言表述精神层面的“意”,也就是“无”。
在传统绘画美学中,“意”居首要的地位。就“言”“象”“意”三者的关系而言,“象”比“言”更接近于“意”,因而传统中国画均着眼于立“象”以近“意”,把“言”视之为立象、表意的手段和工具。小琪的荷花同样注重“言”、“象”、“意”三者的关系,所不同的是,他更强调“言”本身的美学意蕴,更注重以“言”消解“象”而达到“意”的阐释。在他的作品中,荷花作为“象”的存在,其实只是他以“言”立“意”的符号,他所关注的并不是画中荷花是否与现实中荷花形似的程度,他并不太在意于笔墨本身是否一定要传达出“象”的品貌,而是着眼于笔墨的内质表达,即笔墨阐述时的笔感、笔意自身在画家无意识中构成的“文化密码”。他在宣纸上用墨、用彩纵横涂抹,呈现的图像剥离了传统绘画的历史沉积,既消解了古典荷花图式固有的程式化语言,也消解了人们对文人画荷花固有的和习见性的阅读习惯,给人以一种新的视觉感受。他运用水墨材料和生宣纸的性情和特点,以墨和彩在纸面上的碰撞、分割、重组,来构成一个新的有意味的水墨空间——形象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图式内涵复合、凝重、动态,意象飘逸与空灵。故而,他的荷花拓展了“言”的维度,表现为一种现代意识的“墨象符号”。在他的作品前,读画人会于不自觉中进入到一种“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的审美境界中。
统观小琪的荷花作品,不难看出有两种言说方式:一是或用彩墨纵横挥洒、涂抹而生成的一种心境,或以现代构成话语营造而成的一种情境;另一种是用传统文人画语言在禅意中写就的一种意象。这两个方面构成了他作品语言品质的整体,使他的作品具有了耐人寻味的可读性和当代文人的话语品质。
读小琪的画和与他交谈,都能感受到他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中的茅盾。作品中那些以线条描写物象的执着,显现出其对传统笔墨深切的眷恋,但以现代构成和真实荷叶拓印等艺术手法构成的语言图式,以及把画荷花当画山水的新思路与新实践,则消解了传统绘画状貌物像的单一功能,使它在事实上已不是传统话语的延续,而是现代知识分子情绪与心态的置换。
在和小琪的交谈中,他似乎念过一首不知谁写的荷花诗,大意为:
儿时的城南
有一池荷塘
那荷塘的秋天
有一抹如血残阳
一个男孩
曾独自在那里徜徉……
只是如今
不见了荷塘……。
我想,儿时的荷塘,是他对传统归依心境的写照,而今作品中现代话语铺陈的荷塘,消解的正是往昔记忆中的荷塘。记得清源性信禅师说过:“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正好阐述了小琪荷花作品的要旨。当他注重语言为荷花立象时,有如清源性信禅师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感官组成的印象基本与客观事物相吻合。但当这印象转换为以现代构成式话语来重新言说时,则已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意象,画面中内蕴的情感与哲理已经包含着他现时的人生体验以及对物象的参悟。如果他今后能再进一步,加强笔墨语言质量的锤炼,化奇巧为平实,化刻意为自然,则能进入清源性信禅师“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更高境界。那时,他的作品,虽然还具有荷花物像的特征,但和第一个“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所见已是不可等量齐观。
小琪画的荷花是其在自然状态中出现的一种自在、自为的结果,在他这些具有现代意味的水墨作品当中,笔痕、墨迹所产生的意绪与情思无不体现着与艺术息息相关的生命追求,体现着一种艺术精神的释放,在绘画中他并不是刻意追赶现代话语的时髦,他只是在一种艺术的自觉中使用了现代话语的言说方式来表达式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受。
其实,我的文章是强化了小琪作品中现代话语的言说方式,从本质上说,他还是一个传统情结十分浓厚的画家,他的画作中存活着一种传统笔墨的精神和情绪,也正因为这份传统情结,他在创作荷花时,不被某一孤立的事物所限,荷花的物象也好、表述的语言也好,都不过是“道”的有限的外在形式,是“意”的表达。
——广东美术馆馆长 罗一平
2012年8月4日写于广州至莫斯科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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