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科布伦茨的德意志角,许江的800棵葵已经装箱,将赴下一个目的地。
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那片巨大的葵林就伫立在这个著名的三角洲地带。正是德国的旅游季节,游人往来穿梭,举起相机咔嚓留念,以为它们就是此地的原住民。阳光下,莱茵河和莫泽河的水光映着这片静默的黑色,几十簇红葵穿行其中。
严格说来,德意志角所在的科布伦茨不能算是一个城市,只是德国的一个小镇。但在一百多年里,此地一直是德国的地标。这里伫立的威廉大帝雕像,靠着三次战争统一德意志帝国的威廉一世,迎风策马,战袍扬起,莱茵河与莫泽河在他眼前交汇。
许江的黑葵林,植于德意志角的最前端。
他非常强调葵们的方向——面对威廉大帝,莱茵河和莫泽河在身后交汇而过。
两月前初到,有德国媒体把它们称为“国王的新邻居”,许江对这个比喻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个比喻过于不咸不淡,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么一场展?因为葵们面对的,不只是德皇,更是一部德国历史,民族破碎聚合的历史。而葵所担负的,是一段同样沉重的中国历史。
一年前,葵们从德累斯顿开始了德国的巡展。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本应是金黄色泽的几十棵向日葵,成品制作出来,竟然成了红色。但这失误却呈现出意料之外的效果——作为二战时被轰炸最严重的城市,德累斯顿是一座废墟上重建的城市,巡展所在的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就是在废墟上用碎石拼起来的。许江的黑葵林在博物馆里一放,间隔着红色的葵,同废墟墙老石料上的红色痕迹,斑驳的烧焦痕迹浑然一体。许江愣住了,“凤凰涅槃”。
而博物馆馆长一进展厅,脱口而出:“就像在一片烈火烧过的大地上,这片葵依然挺立。”
许江
许江,1955年生于福建福州,中国美协副主席、浙江文联主席、中国美院院长。他集教育家、艺术家、作家于一身,曾被《艺术评论》(ArtReview)杂志评为当代“国际艺坛最具影响力的100位人士”之一。
名家名片
虽然历经沧桑却依然怀抱理想
虽然有些残破却依然坚强
我们就是向阳花开的那一代人
记者:很多人觉得你和陈丹青很像,都经历过上山下乡和出国留学,就像您说的,“土插队”和“洋插队”,都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拯救意识。这似乎是你们那一代人的特点。还有,你们都是平头。
许江:这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为什么我的葵是群体,是复数?这是我们这代人的相似性。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更强调整体性——人本身就是一种群。家族、出身地、民族,这些都是不同群的划分。时代也是一个群,这个群,尤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群,这种特性更为强烈。
与今天的80、90后人很不一样,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两次很大的断层。
第一次断层是“文革”,我们上山下乡,当知青。这种知青的生活,今天回想起来像一段甜蜜的回忆,但当时不是这样的。命运把你抛到最底层最遥远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而且不知道未来在何方。如何去适应生命的这个变迁?每个人开始了一个自我拯救的历程。
和陈丹青一样,我们都有一技之长,会画画,喜欢画,这一技之长拯救了我们,让我们得以从那种生活中比较早地离开。
后来我们回到大学,赶上了另一次断层——国门打开了,国外一百多年来的东西同时进来,让我们猝不及防。于是我们通过各种手段,涌去海外,而西方又给我们更大的冲击,我们又无所适从,开始漫长的精神返乡。
这样两次巨大的断层,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像一片巨大的被烧过的葵园一样,重新生长。所以我经常说,我是守望者。这就是这一代人,向阳花开的一代,虽然历经沧桑却依然怀抱理想,虽然有些残破却依然坚强。
记者:一片被烧过的葵园在德国的巡展,像是这一代中国人精神的巡回。
许江:(笑)一片黑色的葵漂流四海。
开幕式的前一天,我们到莫泽河边一个白葡萄酒庄园去。庄园主带我们去酒窖,给我们讲葡萄酒——这个家族在这里种葡萄,已经存在了三百多年。他告诉我们葡萄园必须选在什么样的地方:60度坡地,底下是河谷,空气从山顶裹挟而下,沿着河谷飘走——这样始终不断的运动,葡萄才能长得好,才能酿出上等的白葡萄酒。我不会喝酒,但那天我喝了很多。
一个让人好奇的事情是,什么时候,许江会告别葵,开始一个新的主题。
距离那年在土耳其,被那片枯葵遍野的山坡震撼,冲下车,静默了十几分钟,回到车上拿了笔记本开始一语不发地画葵,已接近十年。
他摆了下手,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他拿出他的笔记资料,A4纸,手稿——他习惯于用笔记事,每年,这样的手稿起码有五百页。手稿上,有一张黑白打印的葵的图片,这让他觉得特别有感觉,“往那里一坐,面对那种葵的表情,就进入了一个语境。”
对于许江来说,“他就像是我的一双老鞋,而不是一个符号,一个题材,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中国美院建校85年,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是三种精神:
使命精神、创新精神和湖山精神
几天前的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典礼,高潮到来的一刹那,那些还透着稚嫩的毕业生们,和他们的导师、他们的院长许江一起,欢呼着把左肩上的长穗甩到了肩后,笑成一片。
与国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毕业典礼不一样,他们身上的礼服是中式的,国美自己设计的毕业服。
在旁人看来,对于这个掌舵了国美十二年的男人,这大约是件小事。但在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许江在他的办公室聊他的葵,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又聊着聊着,突然想起来,大笑:你看,一下子成了毕业服的新闻发布会了。
记者:有一张展览的照片,巨大的黑葵下,是一群德国的小孩。这两个意向叠加在一起特别有意思,就是两个时代。
许江:那天来了一群孩子,我以为他们是来玩的,一个小时后,我又在路德维希博物馆看到了他们。他们每个人画了几朵葵,老师把它们剪下来,三四张纸叠在一起剪,完了用订书机把它们订在一个小盒子,做了一个葵园叫我去看。我就问一个孩子,为什么你画的葵是这样的。他们应该还在上幼儿园,非常可爱,说,“我就是这样的啦……”(许江模仿小孩子的动作,手臂往头后面一甩,大笑。)
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教育。没有功利,只是为了打开你的内心。
记者:那么国美的艺术教育呢?今年国美的招生比例是50:1,而建筑系的比例则达到了120:1。
许江:给你讲一件事,我们今年的毕业服。
去年我受邀去参加罗德岛美院的毕业典礼。他们给了我他们的毕业服,灯芯绒的,很重,因为罗德岛天气很冷。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