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衣服穿好后,他们让我背上了一个背篓。其实是一个装饰品,但我把它套在脖子上之后,身体不得不前倾,因为它是有分量的。我马上悟到了,这是责任。后来我把毕业服留在了那里,把背篓拿了回来。
我下决心,我们要有自己的正装。我们以前的博士服、硕士服、学士服都是西方的。我们把西方的服装稀里糊涂穿过来,却没有带过来他们的内涵。我们要有自己的内涵。
可能会有争议,但有一点我坚信,如果这个内涵是我们真正追求的,那这形式你可以不喜欢,但他依然是有内涵的。
衣冠正,方能正人品;身形正,方能正心神。
记者:什么样的内涵?
许江:比如麻质黑衣,黑是水,水是没有定性的,流水无拘,学者生涯。学者是用不定型的,一生都在追求,而麻又是自然界一种最自然素朴的植物。长穗,我们不要重复西方的穗,我们的长穗是在胸前的。毕业典礼之前,穗都在胸前,我们怀抱,呵护;毕业典礼之后,大家把穗都甩到身后去,从此你要背负责任。
还有角冠。为什么是三角形?国美建校85年来,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是三种精神:使命精神、创新精神和湖山精神。
什么是使命精神?蔡元培建校时讲过一句话:要用美的心来唤醒人心。这是建美院的目的,也是我们的使命,一以贯之,直到今天依然不辱使命。
至于创新,不管是林风眠的中西融合,还是潘天寿的传统出新,一直到今天,创新始终是学校的重要精神。
湖山精神,当然是西湖孕育之下的精神,一种来自山水的精神,一种诗性的精神。
这三种精神,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角冠。
不久前我给研究生讲过一段话,剖析我们这一代人。30年过去,现在的这代人身上缺少什么?缺少一种激情。现在生活渐渐安逸了,我们也渐渐固定了自己的位置,大家习惯于在规定的场景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与此同时,忘记了激情。但这种激情是一定不可以缺失的。毕业服上,就是国美的激情,是我们始终坚守的东西。
女儿说:我没见过比这一对更互补的夫妻了
他说:父亲是船长,带着我浪迹天涯。
这是我童年最早的记忆
【儿子·丈夫·父亲 许江另一面】
女儿说:我没见过比这一对更互补的夫妻了
他说:父亲是船长,带着我浪迹天涯。
这是我童年最早的记忆
人们看到的,大多是许江的正面——他的艺术家、教育家、作家、官员身份,他对社会变迁的敏锐思考,他在拥有主流话语权之下对于中国艺术未来之路的探索,他的充满着力量的演讲——只要配上音乐,他的任何一次发言,就是一次把你的情绪“唰”地调动起来的诗朗诵。
在知天命之年后,他终于渐渐地让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儿子、丈夫和父亲。
去年国美的毕业典礼后,那些年轻的毕业生们兴奋地传诵着许江的恋爱故事,凤和凰,恰同学少年。
故事的女主角,是中国纤维艺术的主要推动者、纤维艺术三年展的策展人、中国美院教授施慧,一个在许江看来,专克制狮子座的标准金牛座。
在科布伦茨的展览,其实是许江和施慧的联展,同阵营般林立的钢铁黑葵对应的,是施慧的纤维艺术,用的是中国最古老的自然材料,纸浆、棉、麻、竹、木,和古老繁复的编织手法——一张一弛。而当一次这对艺术家夫妇并列而坐,聊起这场联展,这戏剧性更表露得淋漓尽致:许江慷慨激昂的间歇,总会侧过脸,看一眼一旁静静坐着的施慧。那股安静的力量让人无法忽略。
记者:那回您在毕业典礼上谈起您和施慧老师因共同朗诵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而开始你们的爱情,大家都很惊讶——您很少谈起您的另一面。
许江: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
我女儿(许嘉,美院史论系硕士)写过一篇文章《我的父亲母亲》,说,在她来到这个世间的28年中,没有见过比这一对更为互补的夫妻了。但我们又有共同点,那是属于时代的特征,一种群体性的、集体主义的归属感。所以,我的向日葵是葵阵、葵园、葵海,而施慧的纤维作品也都是呈群组的方式呈现,这背后潜意识中融入了我们之于社会的情感。
我经常说她是磨芯,我是磨。
记者:在您的成长过程中,受到谁的影响最深?
许江:三年前是我父亲去世20周年,我写过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叫《父爱无边》。
我的父亲是一个中学教员。今天每次回想起来,我终身最要感谢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从小父亲就给我很高的要求,我两三岁就已经会背唐诗三百首,虽然后来忘记了。从小写毛笔字,虽然现在毛笔字写得不好。诗可以忘,毛笔可以不会写,但他在你内心培养的那种诗性,不但不会忘,还会与日俱增,等到我们成熟的时候,等到我们有一定担当的时候,便会加倍呈现出来。
我们家住在郊外的一个中学,非常像象山,我第一次去象山的时候就觉得,哇,老天把我带回了我的童年,我一定要在这里办学。
我父亲喜欢带着我,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进城。一路上会见到很多东西,稻田,铁路,工厂,我不断地问,我父亲耐心地解答。他是一个船长,带着我,浪迹天涯。这是我童年最早的记忆。
但是没过多久“文革”就来了,我的父亲经受了一系列非人的折磨,后来我们一家人就到了沙县,他去做农民。有一天他对我说,许江我昨天做梦,梦见我又可以讲课了。梦见我在台上跟你的同学讲课。
后来又过了多少年,我们回到福建。我那时候大学毕业,分配到《福建文学》当编辑。我每个月把工作浓缩在一个星期里做完,剩下三个星期用来画画。中午的时候,我父亲下完课,11点45分,骑自行车半个小时,赶回来给我烧饭,就是蛋炒饭,两个人面对面吃蛋炒饭。如此两年。
后来我获得一个提名,去德国汉堡美术学院留学,将近两年,跟父亲通信。我看到父亲的信里字越来越抖。我根本不知道就在我上飞机去德国的时候,父亲查出来得了癌症,动手术。他始终瞒着我。等到我两年后回到家看到我父亲,呆住了,父亲苍老了10岁。过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记者:您对女儿讲过这些事吗?
许江:我相信她看在眼里。但真正能理解这些东西,是要有机缘的。
这也许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忽然问他,您看武侠小说或武侠片吗?
他愣了下,然后开始了许江式的叙述——
中国的侠从来不是一个个体。
侠的一生都为了某个使命而奔波,比方说,要去赴一场约。所有的武侠小说都是从一个人的赴约,到一群人的赴约,到所有人的赴约。
其实这场约会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但大家都觉得这个约不得了。在赴约的过程中,很多人在半路已经死去,但是,当约到来之时,人们却发现,这个约其实是没有的。
人生就是这样一场赴约。我们走过很长一段路,都在奔波,但这个约究竟在哪里?
但是,这种践约者的承诺,才是最动人的。
最伟大的侠者,历经千辛万苦后,真正悟到的,不是为了一本武功秘籍,最后他悟到了这个道理,轻轻一笑,转身消失在尘埃中。
【编辑:文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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