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杜尚那件异想天开、拿玻璃当画布的作品《大玻璃》吧,从形式到材料全是新的,在艺术史上没有可资借鉴的东西,他得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去解决技术难题,他竟然不嫌麻烦,投入了整整8年时间。杜尚告诉卡巴纳,自己肯在这么件作品上花这么大功夫,是“在《大玻璃》中,我想发现一些东西,它们和过去是全然不相干的。我一直都被一种心思困扰着:不要用同样的东西。一个人要留心,因为除去他自己,他会被过去的事情控制占领。哪怕主观上并不愿意,也会不由自主地在一些细节上体现出来。因而,为了做到一个完全彻底的决裂,这是一场不停止的战斗”。
嚯,他居然用了“战斗”这词,还说了“不停止”。他真的是没有停止呢,哪怕他到阿根廷躲避战争,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短短9个月中,他也没叫自己光是吃吃喝喝,找找女人就拉倒,他居然会在当地买了块小玻璃,然后一边下着棋,一边继续实验在玻璃上作画的技术,并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先把水银镀在玻璃上,然后在水银表面刮出他所需要的图形。现在那件作品被叫成《用一只眼睛看,闭上,约一个小时左右》,收藏在纽约现代艺术馆……
我的天,这人压根儿没闲着啊。无论是在行为上,在思想上。就如他说的:“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东西,我将会是第一个想去理解它的人……我总是想着要放下自己已经有的包袱。至少在我看到所谓新东西的时候。”这人很不懒嘛。
而且,这个“混混”似乎有点儿“心”——这里请读者帮我把把关,看看这算不算“责任心”——他费老大的劲做《大玻璃》,是想用这件作品表达一种“反视网膜的态度”。他对于一直以来把艺术只维系在视网膜上的做法挺有意见,他说:“从库尔贝以来,人们就一直认为绘画是作用于视网膜的。这是一个人人都犯的错误。视网膜是瞬间的!在这之前,绘画有其他的功能:它可以是宗教的,哲学的,道德的……而我们这个世纪完全都是有涉视网膜的……这是相当荒谬的,这必须被改变,事情不能总是老像这个样子。”“绘画不能再是关在餐室或起居室内的装饰了。我们已经想到用其他的东西来装饰了。艺术真正被拿来作为一种符号的形式,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的话,不可以再把它降低到装饰的功能上去。就是这个感觉指导了我一生。”
哎呀,这就是说,这个人对于整个艺术发展是有一个自己看法的,而且,让这个看法“指导一生”,我想,这应该是撑起这个叫杜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骨架吧。照基本常识看,事情只能是像这个样子,才算有些儿靠谱,不然,一个混混,吊儿郎当的,稀里哗啦的,浑身连根骨头都没有,就能独自一人把西方艺术推一个大跟头?
看出了这些,想想我该有多狼狈吧。原来以为他在蒙娜丽莎脸上画两撇胡子,在小便池上签个名,就天天闲着,懒着,过一天算一天呢。我吓得赶紧回到书桌跟前去,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了。徐冰这小子,眼光比我厉害。
杜尚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解,觉得他天天儿地玩——狂下象棋,然后他却跟变魔术似的,让西方艺术改朝换代了……这事肯定不能算完,还得再琢磨琢磨才好。
这一琢磨,又大有斩获。让我看出杜尚做事的几个特点:
首先,他做事尽量不声张,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干啥。卡巴纳问到他的种种探讨、试验,朋友是怎么看待的,杜尚说:“我几乎不和朋友谈到这一点。”他不声张不算,甚至还喜欢藏着。我们都知道,他最后一件作品做了20多年,干脆是藏在密室里做的,除了他妻子,没一个人知道。所以,大家看见的杜尚,是闲着两只手,晃来晃去的,住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床前一个小台子,上面放着棋盘。这就太容易惹人觉得,他的生活里只容纳了三件事:吃饭,睡觉,下棋。
其次,他做事喜欢用“无心”的方式。也就是说,他做事归做事,他不爱把事“挂”在心上,原因简单得要命,心上挂东西,累。比如,卡巴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是如何放弃绘画,如何反对艺术的。杜尚答:“不过我并不是有意识的……只是单纯地顺着有兴趣的路走。”又问:“那时你决定停止作画了?”他答:“我从没有作过这样的决定,它是自动形成的。”杜尚的这类回答,在访谈录中很多。
杜尚还有让人感到轻松无事的另一绝招:他做任何事,讲究有趣。在访谈录中,“好玩”“有趣”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词。如:“这个主意让我觉得好玩,我总是由‘好玩’的想法导致自己做事的。”“我做了件可以转的小东西,在视觉上产生螺旋状的效果,这个很吸引我,很好玩。”……弄一点电影实验,他说好玩;帮朋友做拍卖,他说好玩;他做一种叫做“达达”的徽章,他也说好玩。
就这么个人,做事既无心又好玩,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觉得,他成天轻轻松松,什么负担都没有,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的……也是呵,我们只尝过不做事轻松的滋味,哪里尝到过做着事,却照样轻松的滋味,乃至做着挺大的事,还一些儿都不“挂相”,跟玩儿似的滋味……嗯,这有些儿意思,恐怕还是有些儿大意思呢。在中国民间的谚语中,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中国的哲学中,叫做“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语);在佛教中叫做“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我得承认,自己实在生性愚钝,直要经过这么些年的摸索,才算渐渐明白了。人的活法有三种:1、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混混);2、努力做事,上心在意(波洛克之流);3、做事却无心——了无挂碍(杜尚之类)。而从1成为2,是个坎,能跨过去就完成一个转变;从2变为3,也是个坎,甚至是个更大的坎,相当难跨越。因为,我们社会所提供的教育全在让人从1变为2。而从2变为3,社会教育中就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去悟。活成第一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都不负责;活成第二种的人,是对社会负责;活成第三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全负责了。杜尚不是吗?他“好玩”着,“有趣”着,把艺术界的大事给办了,自己却又“我过得很幸福”(《杜尚访谈录》第一页)!
还是要感谢河清先生,在3年前出版了《杜尚传》之后,我已经基本把杜尚放下了。河清先生不同的视角,倒促使我拿出几天时间来,又去翻翻《杜尚访谈录》,并回顾一下这些年来我和杜尚打交道的尘封往事。这里写下的只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已。只是,这一回顾,杜尚又把我感动了一回。不过我知道,这个还能继续感动着我的杜尚,跟河清先生的杜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罢了,河清先生,我们各自有自己的杜尚,想来谁都不会有意见的。下次去杭州,我们一起到西湖边喝茶去——杭州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务必要记得找出两件杜尚的糗事来,那时细细说与你听,让你着实高兴一下。
2013年7月16日 美国加州千橡城
【编辑:文凌佳】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