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这个实际上是原来的背景。
何:对,原来背景让它透出来,我给它擦掉几次,有时我用砂纸砂一下,然后用纸巾擦一下,让它透出来。这些都是第一遍留下的,作为肌理。我就让它保留这种节奏感,这种气质,这种贯通的感觉。我就特别喜欢这种感觉,这根线它被身体打断,但能感觉到它从头到尾是穿过的。几乎每张画都是这样弄的。
栗:这些地方都很灵动。
何:对,对。一定要灵动。其实这也就是第一遍的时候,把这种线条阻断,用笔触戳出来的。我觉得戳线是很重要的办法。然后再画一点细节,这细节其实也就是点了几个地方而已。这种地方收一下,点一下,大量的都不动。这个眼睛也就是点这么几笔,让它出来就行了,不是去全面地画它。但是退到一定距离,它仍然有一种整体感,有一种比较丰富的感觉。
然后在画第二遍的时候给它罩上一点颜色,这些地方让它虚化一点,就完了。然后在那些末稍的地方收一下,收口很重要。
栗:这两张都是这样的。
何:都是这样的。事实上画的时候都是这样,完全是笔在扫来扫去,在颜色半干的时候给它处理完了。这都是原来底子透出来的颜色,很浅。这也是底子透出来的。照学院派的画法,这应该用很厚的白色给它堆出来,我就是用这种白底子来反光。突然觉得该虚了就给它虚掉。
栗:这是一种方法。
何:《舞者》也是,第二遍罩一下,我用砂纸打磨一下,然后把它雾化了,画得很含混。这就完了。
把眼睛这里勾勒一下。这些线条我觉得很重要。我有点喜欢陈洪绶的线条,金石一样的画法,硬的带尖角的,很神经质。
栗:有点文人画山水中树枝一样的画法。
何:比方这一笔,它其实没什么道理,我觉得好看,留住,反而很清晰,而人本身反而很模糊。
栗:我觉得这女孩长得也有点神经质。
何:有点神经质,我给她强化了这种感觉,她有点惊恐的这种感觉。
栗:这次还展出《带阁楼的房子》?
何:《带阁楼的房子》是1986年画的,是连环画。那个是另类的,当时是因为喜欢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特别喜欢,它很抒情,表现那种对精神生活的向往呀。想画这样一个题材。
栗:那个画法跟《雪雁》不同。
何:完全不同。我当时画的时候就是故意要完全用俄罗斯的画法。画家我用列维坦的形象,因为他那个小说中的画家的原型是列维坦,因为列维坦是契诃夫的朋友,契诃夫直接用列维坦做模特。契诃夫有两篇小说是用列维坦做模特,另一篇是《跳来跳去的女人》。在《带阁楼的房子》里面,契诃夫还把列维坦写成一个很正面的形象;但在《跳来跳去的女人》里面,把他写成一个比较坏的一个艺术家。后来列维坦因为这个都跟契诃夫反目成仇了。风景我基本用的是列维坦的画作背景,基本上有时候是原封不动把它套进去了。然后那个女孩,一个理想的形象,也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形象,那种特别迷茫、特别瘦弱,那种极度精神化的一个形象。完全跟肉体没关系的那种形象。
栗:神经质一样的形象。
何:对,神经质。我觉得像那个谢洛夫画的《女孩和桃子》中那个女孩的形象,脸上有那种红,就像得了肺病那种感觉,病态的而且老是像在做白日梦那种感觉。当时就画了那么一套画,那个画我到现在还保存着,坚决不卖。我觉得那个是我自己晚年时要拿来把玩用的,是为我自己画的东西。我就完全是用了俄罗斯的画法,跟我前后的画法都毫无关系,而且以后也不会再画了。这是一个小插曲。
当时画《带阁楼的房子》的时候,一共画了三个月,几十幅画。我当时就是那样,因为我都是只画一遍。我当时用的纸是什么呢?我用的是老照片——新闻照片,人家给了我很多新闻照片,黑白照片表面的药膜,我感到画起来很舒服。而且黑白照片透在下面,很多肌理我还可以都利用了它。当时就有一种多层的感觉,那种画法,都是一次性的。画完不对,我基本上不改,扔掉后重新画。画的过程中,因为画幅特别小,进入那种意境之后,手感到位了。你现在要我立刻进入这种方法不行,肯定要过一段时间。当时这么大一个人头,画到最后眼睛里那个高光还能画出来。其实就根本不是画出来的,就是凭意念。那个笔也不是太小,就这么大一个笔,凭意念,感觉手就这么一动,一下就出来了。有时候笔锋的后面金属的那个在上面刮了一下,都会出很多东西,很有意思。现在画也就喜欢这样。这种东西我觉得可能是中国人独有的。你看国外的画家,德加我觉得有一些东西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其他我还真没见过,都还是那种堆出来的,最后就是达到一个效果,但是怎么画出来的,各有各的办法,这不是很重要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画,画法本身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了。它有时比内容更重要。
栗:中国传统文人画美学不称画,称写。写意,写出来的心中之意。这不仅仅是画法,是一种审美的原则,都与中国书法早熟,和书法作为中国书画审美的核心有关。“写”作为审美和语言的规范,就是内容。
何:它就成内容了。
栗:就用中国传统美学中“写意”这个词,情感和意象通过敏感的手所形成的笔触,直接就把一种情感和意象表现出来了,所谓笔情墨趣。
何:所以我们画的过程中,这个手就是非常重要,而且我就是用这个手中间能体会到很多东西,偶然的东西,我预想的东西,或者预想没有达到反而出现另外一种效果的东西,都能发现。所以这个过程对我们来说就是非常兴奋的一个过程了,就是又回到激情。但是那种激情不是原来学院派油画那种做出来的激情,而是真正写出的激情。它的重要性有时甚至大于内容本身。韩冬说过一句话就是“诗歌到语言为止”,我觉得我们也可以说“绘画到技巧为止”。就是这手上功夫到此为止。所以我现在就体会到钢琴家触键那种感觉,他手指头触键那个力度,那个触键的方式,那个触键的轻重缓急,还有他触到键的哪个部位,前头部位还是后头部位。那么一点微妙的感觉,能给乐曲的表现带来很大的变化。
栗:这个东西就是当时的情感状态决定的。你的手的感觉,手和心联系在一起。
何:因为画画以前一直是太重视最后的效果,展出的效果。但是音乐是这样的:音乐在一个乐谱写完之后,没人演奏它就只是一个书面的东西,通过演奏家把它演奏出来,它才成为音乐。这个过程对于音乐来说,是非常明显的。但现在我觉得对绘画来说,也很明显了。我的想法、我的整个技巧、我的修养、我的个人训练,都在画的这一刻中才出现。
栗:这个就是我80年代初下功夫写的一篇谈传统审美的文字,就是写的这个,也是把中国书法和文人画和音乐类比的,强调的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个东西。
何:那个时候没人注意。我觉得现在自己有所体会了。原来还是,不管是《春风已经苏醒》还是别的,都是想办法把它给画出来,怎么画出来不管了,堆嘛。反正就是花时间花功夫,耐心、毅力,就是那样搞。现在就不是这样了,有一次毛焰说,画画就是要偷懒。偷懒事实上就是一种技巧的表现,有一种高度的技巧在里头。你所有的信念和感觉就集中在这一笔上。画一笔就只能你能做,别人做不到。我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我觉得这是绘画的不可替代性。对吧?你要画超级写实主义,你甭管画多好,你也比不过照片,肯定比不过照片。我觉得画画的魅力就是在这。这一点我觉得跟中国画有点殊途同归了。到这一点我才发现,虽然从来没有受过国画的训练,但这一点我就觉得我是一个中国人了。你在上头,手随意一挥,出现一个东西,神来之笔。或者不对,让它沉到下面去。但是我从画的最开始一层到最后,都能看到,我自己能看到、别人也能看到,这很有意思。
2005年12月12日
注:选自Tom专稿。
——《静谧中的幽思——何多苓艺术档案》
【编辑:徐瀹槊】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