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在画画上我从来没有撒过谎
0条评论 2013-08-14 14:35:13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何多苓  婴儿风  布面油画  100×80cm  2006

何多苓 婴儿风 布面油画 100×80cm 2006

一 母亲

唐丹鸿(以下简称唐):我想请你谈谈你的母亲。前几天你的母亲刚刚去世,我知道你非常爱你的母亲,你也做了很大努力想从这个事件中走出来,但我还是希望谈到这些话题:母亲,家庭,你的童年,以及他们是否在绘画方面对你产生过影响。

何多苓(以下简称何):高中时我想将来报美术学院,但是我父母认为画画是有点趋向于歪门邪道的专业,因为当时是比较流行学习理工科的,他们是知识分子,觉得学理工科起码可以发动经济,才算正路,而我就读的七中是很好的学校,还是重点学校,所以他们给我否定了。我也没有坚持,没想那么多。在七中的整个高中期间,我画画都是画耍,我现在还有留下来的图画本,一直留到前几年才弄丢的,全是钢笔画,哪天找一下我妈的遗物,看是不是我妈藏在哪里了。

唐:你那时都画些什么呢?

何:钢笔画,主要画些打仗的人,当时就画得很成熟了,像插图。也有临摹的。我临摹过一艘军舰,当时我对武器比较感兴趣,像所有男孩子那样对武器特别感兴趣。所以我就拿很细的钢笔画了一艘军舰,把所有细节全部画出来了。……画得很细,很得意,课间的时候就拿给班上的同学看。我班上有个废头子,他看了说:这肯定是印的,决不是画的。他说我不信是画的,说着说着他就用手指蘸了唾沫一抹,一下子就给抹花了。结果是我们暴打一架,我气得很。这个事情我印象比较深。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杂志,完全不是我那个年龄阶段的娃儿看的,什么《国际航空》之类,里面有飞机的剖面图啊什么的,画得非常细,我都全部临摹出来,当时这方面,虽然我没有正规画画,但是体现了后来画画的一些特点,就是对整体把握啊,对细节的关注啊,对形体的关注啊,当时已经有了。而且总的来说,虽然还没有正式学,但已经脱离了儿童绘画的阶段,已经画得很正规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在那个阶段认真地学过绘画,而且关注的东西仍然是《国际航空》啊、《知识就是力量》啊之类,一直喜欢科学,自然科学,现在都是这样。我母亲他们在那个时候也很忙,顾不上我。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成绩已经不算好了……就像现在我画画也会有很多东西干扰一样,我很容易分心做其他的事情,我始终有些时候对某件事情入迷,就影响我的功课。我高中的时候成绩不大好了,他们就生怕我考不起大学了,把我抓得很紧。根本不会鼓励我去画画,一直到了高二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有紧迫感了。在我就读的七中,那是个好学校,很多同学成绩都很好,立志考大学,我妈他们生怕我考不起大学,很焦虑,把我抓得很紧,我也有些焦虑,怕考不上大学,正在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很高兴,可以不考大学了,嘿嘿。有很多人很气哦,觉得遭耽搁了,我简直是高兴,觉得很好玩。所以说实际上我正式画画是一个很晚的事情,到文革中间才开始画的,画一些插图啊、想象的画,而且特别喜欢画想象画,不喜欢临摹,然后就……一直到下乡。

那会我什么都搞,拉手风琴、学作曲等,感兴趣的东西有点多,又喜欢看书、阅读,这些我都感兴趣。所以说,真正画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还没有学过。一直到我认识了朱成,才跟到他们画点什么风景写生,那都不能算正式学。都是后来,知青调起来后,才开始画画的。当知青的时候,实际上因为我是我们生产队最后一个调起来的,我一直在队上耍,没有怎么出工。天天就画画、研究作曲,过得很自得其乐。

记得有一次,我妈从成都来看我,那会我妈都50多岁了,她是1917年的。她大老远地坐火车到西昌来看我,当时我不在我们队上,跑到其他地方去耍去了。有个同学跑来找我,说“你妈来了” 。我吓到了,心头还很不舒服,因为我一直不想让我妈看到真相,老是阻挡她来,她几次要来我都老是阻挡、欺骗她不要来,我只想报喜不报忧。现在她突然袭击来了,不给我任何准备,我又不在队上,心头很有点不安逸,觉得我妈有点突然袭击,嘀嘀咕咕就下去了。我妈说的,她来是一路问起来的,我们那个生产队是在个坝子头,一个坝子,下了火车,一路走进来好几公里。走进来了边走边问,问到我们队上,一问我的名字,说起何多苓,老乡就来控诉我,说我懒得要死,一天鬼混等。我妈气惨了,因为我总是给她谎报情况,我妈就把我数落了一顿。当然后来也没有什么,我带她到各个生产队走一下,看一下朋友,住了一两天。我的住处完全像个狗窝,天晓得我妈当时咋个住的。

后来我就把我妈送起走,我还记得到那个场面,我把她送到火车站。当时是去的泸沽那个火车站,当时为什么不在漫水湾上车我记不到了,反正是搭车到了泸沽,离漫水湾大概30多里。等火车,去得还早,我妈就喊我先走,怕我赶不回去,因为我若搭不到车,就要走30里路回去。我妈就喊我快走,不要等她了。后来我就先走了,我妈一个人就坐在那,西昌荒山到处都是枯草,火车站是个小站,来火车的时候才有点人,没有车子一个人都没有,我妈就坐在那唯一的一把候车椅上,一个人坐在那。我妈就来过那么一次。

后来我就……也是开后门,我进了成都师范学校,有个美术班,我就开始画画了,开始正规学习。毕业后我分到……哦,对了。中间还有个插曲,就是我先去考“五七”艺校,就是周春芽他们进的那个“五七”艺校,我也去考了的,我有个同学他帮我去报了名,我就画了张速写,红色娘子军的芭蕾速写。老师看了觉得画得之好,就喊我回去考,我当时从西昌筋斗扑爬地跑回去考。结果,是当时考得最好的。但当时我爸还在“五七”干校,是属于问题没有说清楚的,政审没有过关。我考上了,又喊我回农村去等,却一直没有消息,我也无所谓,反正年轻,什么问题都想得开,待在乡下有兴趣就出一下工,没有兴趣就在屋里搞点其他的。

其实,我觉得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对我的各方面都起了很大作用。首先是阅读,我全部的重要阅读都在那个阶段。那时我们很多同时下乡的朋友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带了很多书来。就互相传阅,很多经典名著,我都是在那个时候看完了的。包括雨果、巴尔扎克的书,我都在那个时候看完的。狄更斯、契诃夫、托尔斯泰,全部在那个时代完成的。朱成当时收集了很多画册,应该说是画册上撕下来的。我经常跑到他那儿看,一翻就是几天,那些东西对我影响很大,慢慢就走上了这条路。如果不是“文革”,我也许不会走上这条路的,我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的。

唐:为什么?

何:没有“文革”的话,我也许就要考大学嘛,考个好大学,考个孬大学,反正不一定画画。也许我会去考中文系,因为我作文一直不错。我要回避理工科,因为我的数学孬。若考上了大学,过后很可能就不会去画画。恢复高考那年我已经29岁了,就年龄来说,考大学对我已经是最后界限了,有很多人劝我去考,说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犹豫了一下,就去报了名,就考起了美院。

我觉得专业学习很重要,如果没有经过美院学习我肯定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我可能早就放弃了。很偶然啊,我们家里也没有鼓励我做这个事,我自己也没有认真画过画。你看像郭伟那些年轻艺术家,他们从中学时代就很执著,就开始画画,还找老师学。我几乎没有找老师学过,没有认真地学画画,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事业。有段时间,我还很想学音乐,学作曲。自己找些书来看,研究和声学等。所以画画没有进入一个很重要的日程。所以说,这些都是些机缘,包括下乡。后来,师范学院招生的时候,因为我其他科不行,包括各种班,数学班、语文班那些,我想美术班其他科要求最低,我就报了个美术班。那会在那里算画得好的,胡成思也是我同学嘛,我们就是从那开始认到的。这个美术班一考就考上了。当然,这个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干事情都是嘛,我很快就入迷了。我只学了一年,当时是速成的。为了解决成都市教师缺乏问题,我就分到了幼师。很多人误认为我是幼师毕业,其实幼师只有女的没有男的。我就是幼师的老师,教了四年书,业余时间,我就抓紧时间画画,而且是全部兴趣都在画画上,而且全部画油画,比较正规。所以在考美院前我已经参加了全国美展,当时在成都市小有名气了。所以那会儿考美院和现在学生都不一样,我们那会儿年龄都大了,自己的风格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所以,进美院完全只是一个回炉过程,把自己的风格和美术界的东西结合起来。所以说,我真正是很偶然、很偶然的从事了绘画。我妈在里面没有起直接作用,就是我小的时候鼓励过我参加美术竞赛。

唐:就是说在绘画方面没有压制过你?

何:从来不压制我,我们家这点很怪,我妈是学中文的,职业是教书,培养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我爸是学经济的,对绘画这些事完全一无所知,也是毫不关心的。出来个我这种人,气质上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似乎很奇怪,好像没有什么遗传基因。

我妈从性格上来说,我觉得她是女的当中很坚强的那种人,她一直到死都没有叫过苦。父母那种忘我,老了全部心思都在自己儿女身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什么,对我们没有任何要求。我爸年轻的时候太要强了,完全是躬起个背,拼命地做,当时下放到江油,弄起去背煤炭,他都把它熬过,可能就是这样把身体搞垮了。我爸本来身体很好,但是说垮就垮,70多岁一下就垮了。我觉得他们这一辈子,在我看来就完全是一个悲剧。我妈,我跟她在精神上不能完全沟通,但有一种血缘和一种感情,还有一些潜意识的东西。所以,我妈去世后,我最痛苦的就是在精神上没有跟她很好地沟通,这是我最痛苦的一件事。生活上我倒是尽可能地照顾,治病啊那些都尽力了,这些都不是很遗憾,她那么大岁数了,肉体的衰亡是必然的,所有器官都接近失效了,有时候想起来比较不能释怀的就是精神上和她缺乏一种交流,她老了以后,耳朵也不好了,交流也比较困难,我也懒得跟她说话,几句话毛毛糙糙就把她打发了。其实我想我妈一直对我是特别关心的,我是老大,和她一起长大的,她很引以为自豪的。我妈始终对我很关注,当然她对我弟弟也同样很疼爱。但对我呢有种特殊关注,这方面我觉得没有满足她,我现在想起就觉得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我要给你说,你现在要和父母搞好关系,经常接触,多些交流,哪怕经常吵架,有些代沟都不算什么,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什么遗憾。这就是我对我妈去世后感到最遗憾的事,好像我妈还躺在病床上时我就觉得我们已经有很远的距离了,虽然我们离得很近,但我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晓得我在想什么,我觉得精神上的鸿沟本身是可以想办法填补一下的,但是我没有做这个努力,这完全是我的责任,虽然说,旁人都觉得我对我妈很好,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好。

唐:你是想完美无缺?

何:每个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有遗憾的,这个肯定也是。我觉得这个也许很重要,对于我妈来说。在她年老以后我们交流越来越少了,我每个星期天回去就是在那儿坐起,我妈也不怎么说话,我也就很主观地认为我们只要回家了,待到那儿就行了,但实际上她还是渴望和我们交流,我妈肯定还是很想晓得我们在做什么,想什么。但是,可能作为儿子呢不容易做到这点儿。我们家里的人也是比较内向的,待到一起也没有很多话说,反而在家外头,与那些气质不同的人交往话要多一些。原来我跟我爸吵架的时候,争论政治问题,争论得很凶。

唐:争论政治问题?

何:是呀,争论政治问题,所以我妈觉得我反动得很,担心我早晚是要坐牢的人。我有点逆反,我爸越是站在正统的立场上,我就越是给他扭起说。那时我妈就在中间作调停人。

唐:有点担惊受怕?

何:哦,有点担惊受怕,怕我在别的场合也这样说。当然,后来我年纪大了,我就能体会了,我就尽量回避这些问题。他们身体不好了,我爸火气没有也不那么大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说。我们就回避这些问题,不谈政治了。他们稍微放心点了,觉得我成熟点了。但,实际上晓得我肚子里面经常想这些事情。他们也比较回避这些。我父母真的是这种比较放任我们的,不像刘家琨他爸那种北方人,家长制。我们家根本就没有,父母完全不管我们。然后呢,还小心翼翼地揣摩我们在想什么,生怕刺激我们。很多事情,像我离婚之类,他们都不问。我妈最担心我的生活,怕我把身体搞垮,我就乱说,说我天天都在炖鸡吃,报喜不报忧。后来我听我表妹说,我和我表妹交流比较多,说我妈在生病前有一次给她说,说我什么都不给她说,包括我车子掉了,都不给她讲,她都不晓得。其实我很成功地瞒了好多事,那次我的腰闪了,我都很成功把它瞒过去了。当然,我的动机也是怕他们担心。我妈是个操心的人,一旦知道了,就耿耿于怀,晚上睡不着觉。我想何必让她晓得呢。当然,现在想来这样也不对,从一开始这种方式就不太好。现在我想来,最近我也经常在想这些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就搞忘了。妈嘛,反正只有一个,没有了就没有了。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挽回的。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最多给我妈画个像什么的。我妈现在处于黑暗之中,很遥远的黑暗中。过去缺乏的东西,现在再也无法挽回了。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一种遗憾。每个人跟父母都不一样,都有一种最终无法沟通的沟壑。我呢,我希望我可以尽快调整过来,也有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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