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在画画上我从来没有撒过谎
0条评论 2013-08-14 14:35:13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四 技巧的魔力

唐:我曾读到对你的画的评论,说你的绘画具有“文学性”;你自己也有“我过去强加给画面的、强调的、赋予画面的文学性、诗意”这种说法;然后我又看到说某些人的画具有“绘画性”。我不懂这个“文学性”和“绘画性”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何:我理解的绘画性就是……比如说印象派的画,它就很有绘画性,就是说它的题目不重要,主题也不重要,它是通过绘画本身来打动人。比如说我画了一束花,就是用怎么画这束花的技巧和表现出它的美感来打动人,而不是这束花背后所隐藏的某一个故事。另外一些作品它就需要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很重要,画得怎么样反而处于次要地位。前一种画就可以认为是绘画性很强烈,后一种画就可以认为是文学性很强烈,情节性很强烈。一般是这样子来看这个问题。但界定也不是很准确、很清晰,同时也不是很重要。

唐:那你认为在绘画当中更重要的是什么?

何:也可以说是绘画性,就是画本身。

唐:一幅画本身是由许多东西所组成的。

何:是啊。韩东不是说过“诗歌到语言为止”吗,这就把写诗的语言技巧提到一个很高的地位了。对我来说,绘画也是到技巧为止。实际上技巧最重要。当然关于技巧有种种说法,涂鸦是技巧,精雕细刻也是技巧,但高下是一目了然的,我可以看出哪几笔画得好,另外哪几笔就画得不好;或者哪几笔画得很匠气,哪几笔画得很灵气。这些都能看得出来,至少是圈内的人、专业的人看得出来。

唐:技巧本身反映的又是另外的东西了吗?

何:是啊,但它反映到画面的时候,又仍然能提供一些因素。比如说毛焰的画,他用了一种很专业的技巧来画,但他表现出来的东西非专业人士也能看懂,就是他画出来的画面的那种密度啊,那种控制啊,别人看了也很喜欢,觉得画得好,好在哪儿人家又说不出来了。专业性很强的绘画性就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的画就很有绘画性,也许有的人不这样认为,但我自己认为很有绘画性,我是典型的“绘画”。

唐:技巧还是要表现一些技巧之外的东西吧?

何:当然。但我认为表现的东西越不确定越好。就是说让人家在你的画面前无话可说,但看得出技巧高超,这就可以称为一张好画。

唐:你认为绘画到技巧为止,那么你能不能谈谈技巧和技巧之外有什么不同,主要从你的一些代表作,比如《春风已经苏醒》、《小翟》谈起吧,谈谈各个阶段你是怎样探索的、实验的,以及它们之间的某种递进关系。

何:《春风已经苏醒》那幅画在技巧上实际上是很拙劣的。当时我看了怀斯的画,印刷品,印得很差劲。我是看到了他的画上密度,所谓密度,具体说来在他那张画上就是草地,一根一根的草中间没有间隙,它没有虚的东西,都用同一种强度把它表现出来了。那种密度是前所未有的,因为过去传统绘画包含很多虚的部分,它却是一点虚的东西都没有,绝对的物质化,我看了感到很震撼。可能我的潜意识里有物质化的倾向,我想表现它,所以我也刻意去画那一片草地,但我的画法非常不对,有多少根草我就要画多少笔,甚至是一根草上画很多笔。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速度!这幅画画了三个月。很笨的一个技法。

当然后来我就不这样画了。画《老墙》的时候,我就开始做肌理,先做预设的肌理,也是密度很大,但那个密度是我人工做出来的:我先用刷子一刷,刷子的纹理正好跟墙的纹理吻合,再将很薄的颜色上上去,然后一擦,把突出的擦掉,沉到纹理中的就留下来,就很像墙了,就产生了一种自然的错觉。而且实际上这个错觉产生的因素和墙本身很接近,只不过对墙来说凹进去的肌理我就把它画得突出来了,它们实际上是一回事。我就是重复这个过程。墙的质感有个物理过程,要过很多年,风吹雨打,风化形成的,而我是人为地在画布上做出来的,于是我画的速度就提高了很多。

当然现在我也没有用这个方法了,我用其他办法,觉得这样更直接:我用笔,用笔本身在光滑的画布上画出来。我觉得这样就绘画来说更本质一些,更接近国画意义上的写意了。松,非常之松,不像原来用某种预设的、做作的办法,现在更为随意了,收的时候又能把它收到一个我限定的框架里面。

我认为我现在的技巧是比原来高得多,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我比原来画得好,他们也是那些比较重视画得“松”的人。以前的画法比较“紧”,这个术语在绘画中经常被使用,但我不晓得行外的人理不理解这个意思,就是刻意求工。而“松”就是那种信笔挥来,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达到效果,类似“笔不到意到”。

唐:比方说你画墙时候的那种技法,是你自己本能就感觉到的方法还是学来的?

何:这是我的一个发明,在中国艺术史中是我的发明。原来也听说过,像早期的画家,如伦勃朗等人,那时也经常在画面上做点肌理,但我们其实没有看过,老师也没教过。我这个技法在中国美术界没有任何人用过,是我自己发明了这个办法。这个东西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吸引了一批人采用这个办法来画,但有的人把它庸俗化了,把它又变成了一种新的八股文,新的刻意求工。我觉得任何一种画法都是看使用它的人,还要看他的灵气,没有灵气的话,仍然是一个很笨的办法。现在我也不用这个办法,但在当时的中国艺术中确实是原创。后来我参加一个学习班,在中央美院举行的一个法国画家的技巧讲座,我发现他讲的那些我已经用过,就是多层画法嘛,我早就用过了,只不过用的材料不一样而已。

唐:我插一句,你说过你很早甚至在进美院前画得就很成熟了,那些绘画技巧都是你自己琢磨的吗?

何:的确是自己琢磨为主。我觉得阅读始终是我学画的一个很重要的属性,以至于我后来看到原作的时候,反而觉得不震撼了。因为原作很多不如印刷品那么漂亮。当然,原作可以提供一些技法,但我看那些技法也不是很陌生。

我想我对技法的训练,自己琢磨的成分相当多,做底子,多层画法等。这个多层画法我到现在实际上还没看到先例,包括我看原作,也没看到过先例。而且我从小不喜欢临摹,都是在画的时候,把我喜欢的一张画,想模仿的那张画摆在旁边,用这种办法来影响我,但我并不打算临摹它。我从来不临摹。

当然也找老师指教过,但说实话,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东西并没有从阅读中得到的东西多。一直到现在,阅读都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很广泛地看画册,而且,有些画就成了我的标准了。比如,当初看雷诺阿和谢罗夫这两人的画,他们也画的是女性。谢罗夫画的女性肖像很高贵,气质高雅,笔触和色彩都很漂亮;雷诺阿画的形体、光线都更美。这两个人的作品是我看了后马上奉为标准的,觉得就要画成这个样子才叫画家。这种阅读很重要,哪怕我现在不看他们了,但仍然是一种标准,仍然是我认为没达到但很想达到的标准。技法是我从头到尾都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唐:先是说到技法也没有一个恒定的刻板的标准……你说“到技巧为止”,那么后来有很多人都掌握了你说的技巧,但是他们的画和你的画还是不一样。

何:简直不一样。这个跟使用它的人有关系。

唐:就是技巧之外的因素?

何:对。就像给每个人发一支枪,有的人就打得中目标,有的人永远都打不中,有的人还能打中更远的目标。比如我们用同一支笔,都用同样的颜色去画,方法也很接近,但画出来的东西千差万别,有好有坏,这就是因为掌握技巧的人区别太大了。我看到圈中好多人对自己的技巧保密,我从来不保密,我经常是又写又说,完全不在乎。我觉得你可以来照着我做,可以临摹,照着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无所谓,反正我晓得你做出来的肯定和我是两码事。

唐:刚才说到了在画《春风》和《老墙》时的技巧方面的摸索。那么你能不能再具体谈谈,各个阶段中你在技巧方面的摸索。你在创作上还是有阶段的嘛。

何:《春风》、《老墙》……包括《小翟》,整个90年代都是做了肌理的,但是不会像《老墙》那样,刻意地像做浮雕一样地做一堵墙出来。

唐:为什么没有人讨论技法呢?

何:现在很多人认为技法也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东西,很重要,就跟注册一样。现在无论任何一种你自己独到的东西,或者是符号上的东西,或者商品性的东西,你都要注册,然后要保密。因为一旦你教给人家,被人家学会了,你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了。这在现在的绘画界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同行之间不会问:你这画是怎么画出来的呢?所以我也遵循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行规,从来不问人家是怎么画出来的。但是人家一旦问我,我就会和盘托出。我无所谓,我觉得我的方法你也可以用,反正效果就不一样。我还把我爱用的调色油到处向别人推荐,结果很多人根本拒绝使用这个东西。

关于风格,有一种说法是:风格是技巧上无法克服的困难的总和。这样说让人很费解,那如何去理解这句话呢?我是这样理解的:当我画画到了继续不下去的时候,那就是思想的极限、风格的极限,在这个时候你的风格就形成了,所以说它是“困难的总和”。就是当你已经无法再前进一步、当你所追求的那一切到了极限的时候,你的个人风格就形成了,而且很强烈。

唐:但实际上你的风格一直在变啊?

何:但我有个一脉相承的东西啊。人家仍然认得出来是我的画,还不光是题材上,我用不同技法画的女性很多,技法变化也很大,但任何人都认得出我的画,就是这个原因,就是始终有这么一个追求到极限的东西。

90年代我也有一些过渡时期的画,没有追求到底,我自己不满意,人家看了也不满意。那些画我一般都不发表的,那是一种过渡性的东西,绘画技巧上没有追求到底,这种没有追求到底的东西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能看出这种画在技巧上不成熟。

所谓追求到底,我并不是指都要照我的画这样,用很长时间去精雕细琢。其实一个人即使信手涂鸦,只要他到位了,他的风格也是追求到底了的,他的技巧也是追求到底了的,那也是一种成熟的、无法复制的技巧,而且也到了极限。所以不是说非要花很长时间画,我恰恰不是指这点,如果指这点的话我就傻了。我的意思是,任何东西它都有一定的极限,如果一个人走到了极限,他就是比较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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