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巴黎起步的汉字长城
如今,各种西方现代艺术流派早已被国人所熟知,而在陈德弘当年走出国门的时候,冲破现实主义的围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当陈德弘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的尝试之作拿给法国朋友看时,朋友们立刻露出了孩子一样好奇的目光,他们说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中国,这样神秘又美丽。
1986年《巴黎自由之声报》这样评价他:“陈德弘来到巴黎后,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中国传统的绘画和书法。其研究成果是一种高度创新的艺术形式,是中国书法奋笔疾书式的表意与西洋宽广用色的结合。”
陈德弘看到,汉字中丰富的造型艺术原始因素,是西方表音文字望尘莫及的。一个简单的汉字重如九鼎,其中或凝练或抽象的形,往往是某一事物之精髓的浓缩和概括,透过字形,可以看到中国人的生命哲学。这一哲学不仅体现在汉字的造型,也贯穿在中国书法的走势与气韵中。
通过这些有生命的文字,陈德弘任思绪在笔画中漫游,把文字与自然界中无限丰富的形象融合在一起,构筑起一个汉字的表意王国。
比如一幅名为《马》的画面:时空变换中,黄土流动逐流水,黄河沸腾胜云,凝神再看,漆黑墨色已然幻化成一批狂奔的骏马剪影。这是典型的陈德弘风格。无心着力马的细节刻画,但充分捕捉到生命的跃动和力量,似是画马,又似咏叹生生不息之大自然。难怪一位荷兰作家称赞道:“他有时好像是把汉字带回到最初的形象,是一种更加接近实物本源的自然形态,带着扑面而来的强大生命力。”英国《每日电讯报》也惊讶于中国汉字的神秘魅力:“陈德弘画作中雄健的马,如同毕加索的牛那般有力量,就是以此动物在古老汉字中的象形性为出发点。”
一幅色彩艳丽的《田》则是对静美的表达:或深或浅的绿,或明或暗的黄,伸展在大地与蓝天之间,用墨线勾勒出虚虚实实的边界。另一幅《醉花阴》则融合了中国诗词的古典意境:朦胧夜色中,一对情侣翩翩起舞,脚下清影错落,远处花影迷离,画面上光影的色彩变化充分发挥了西方印象派色彩的技巧,犹如色彩斑斓的小夜曲,而整体构图动中有静的画面效果,传达出东方对永恒的静穆之美的偏爱。“陈德弘的画好像既是明确的又是暗喻的,反映的是精髓和本质。”法国《费加罗报》总结道。
这些画作各有特色。《帆》似乎意在传达人与自然古老的搏斗,《一》似乎是中国哲学有无相生的最好诠释,天地交汇处,横亘的那一划浓墨,似天地的裂痕,又似一种支撑和填充,万物归一,或者这一抹黑色,正孕育着世间万物。《完》好像是一个环保的现代预言:不知哪里来的巨石,阻断了河流山川,于是天地变色,万物枯萎,生命完结于大地干涸的裂痕……陈德弘的画作构成了一个充满生命寓言的王国,他的画里有浩瀚之气,如天马行空,似山非山,似水非水,但又是大自然的意象,东西文化的影子,现实与梦幻在他的画中巧妙融合了。法国评论家卡·斯潘加诺说:“这是一个连接西洋绘画和中国传统绘画的桥梁,一种有力量的,洋溢着生命力和永恒运动的作品就诞生于此种连接之中。在这里,在一种完全独特的个人风格中,巧妙的融合着文字与自然、东方与西方。”
正是在这一层面上,陈德弘延续了林风眠、赵无极他们的方向,找到了东西方文化的一个结合点。也是在这一条道路上,他为西方理解中国,打开了一扇门。
从一开始,陈德弘就默默做起了传播中国文化的使者。“当年在国外查阅旧时西方出版的世界美术史中国部分,只有陶瓷、一点雕塑,很少有书画,一个原因是文化隔绝。20世纪前,西方还没有抽象主义,也认识不到中国书法的价值。我在国外尽量向人们介绍中国文化,使人们更了解中国。”
多年来,他几乎每年都会举办画展或者讲演中国文化,足迹遍布法国、英国、美国、德国、荷兰等国。1984年他在巴黎举办了第一次展览,让西方人耳目一新,发行全球的《国际先驱论坛报》做了重要报道。同年英国牛津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化图册》刊登了他的作品,后来荷兰美术杂志发表长文,称之为中国画的新发展。法国大学汉语教学电视片上也引用了他的作品。
5 另一种中国风情
从北京到巴黎,一直默默支持陈德弘的,是他美丽的妻子邵丽玉。他的身边不能缺少她的身影。除了打理“书呆子”丈夫陈德弘的饮食起居,她还是他精神的同道,事业的助手。在他们参加的欧洲大大小小的文化活动中,邵丽玉用另一种方式向西方展示乡土中国的魅力,那是她起初为排解乡愁、后来不能自拔的布贴画——
在巴黎的日子虽然美好,难以抵挡思乡之情。我在法国一家贸易公司工作。公司老板对中国文化充满了热爱,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些中国的老物件,许多都是百姓家中的生产生活用品,在外国老板和同事眼中,都是奇妙的艺术品。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热情,让我认识到,我习以为常的故乡事物,原来这样有吸引力。而离家越久,对老北京的思念之情越浓。对国外的生活越熟悉,越是害怕珍贵的儿时记忆会消失。那时公司常常采购亚洲的各种布料,色彩浓艳斑驳,如同记忆中的老北京。
于是,我开始把一些废弃的漂亮布头捡回家,在本色布上拼贴起故乡的故事。我的法国朋友们非常期待我的每一幅画,他们喜欢用这样的方式了解中国人的文化和生活。
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四合院里的童年有鱼缸、石榴树、小板凳、糖葫芦,有奶奶在树下缝补衣服、母亲在井边洗菜的身影,接下来就是飘着饭菜香的傍晚。不知多少年,北京人曾这样生活着。
节庆的日子,会有串亲、宴客、中秋节的灯笼、大年三十的饺子,这些法国人好奇的中国日子,也都可以用布贴画的形式展现出来。这些生活的画面,既是一种美好的场景,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记录。好奇的法国朋友们,总是问个没完。
我还通过布贴画的形式,记录下了家族的故事:
清朝时,我们祖辈人是镶黄旗,是满族的上三旗之一,满族婚姻不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由八旗管理部门的审批,叫拴婚,我的奶奶当时被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亲爷爷。不久清朝的灭亡,使旗人的生活进入艰苦的岁月,他们没有了俸禄,没有了生活来源。爷爷只好卖苦力拉洋车。劳累、饥饿,很快夺去了他的生命,从此奶奶和她的两个孩子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在一个倾吐着满幕悲凉的夜晚,奶奶来到护城河边,决心离开这悲惨世界,月光哭诉着漫天的清冷。这时,一位彬彬有礼的先生来到奶奶身边,鼓励她要活下去……我用灰蓝的色调记录了奶奶常常讲起的那个夜晚。远处簇拥着白墙黑瓦,月色凄清,蓝印花布旗袍的少妇与灰蓝长衫的先生在河边相遇了。从此,他们历尽艰辛走在了一起。
另一幅画面随之展开:大概是寒冬吧,街上行人寥落,通向远方的街道显得格外空旷。一个年轻而固执的背影消失在通向城门的路上。留下家里伤心的妇人,久久挥着离别的手帕。这是奶奶与伯父的第一次离别,也成了他们永久的离别。旧社会封建婚姻的枷锁沉重地约束着妇女,丧夫女人是无权改嫁的,奶奶承受着凌辱,勇敢地与救她的先生生活在一起。但是伯父无法忍受世人的白眼,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信。
从奶奶灯下织补的身影到记忆中父亲的白褂子,从四合院里的玩耍到老北京街头的车水马龙……当邵丽玉把这些带着浓厚乡土色彩的布贴画在你面前一一展开,就是一部老北京的民俗风情史,每一幅画代表着一种已经逝去或者即将褪色的民俗故事,家族的悲欢也便融入这些故事中了。
托尔斯泰说过,艺术本身是生活的写照。邵丽玉的布贴画,无疑更贴近生活。画家陈德弘更能看到这些画的价值:徐悲鸿跟我们讲过,宁拙勿巧。她画里面的“拙”气是非常难得的。更重要的是,在这拙气之中,这些布贴画透露出真挚的情谊,以及对北京城变化的感慨。传统布贴画多以传统元素为题材,不像门神、丰收等吉祥题材,具有装饰作用,她的布贴画是民族记忆与个人记忆的结合,独一无二,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这或许是法国人欣赏她的重要原因。
邵丽玉的心愿其实很简单:“每次回北京,变化都特别大,记忆中的房屋和街道在不断消失。与之相伴的一些生活场景和风俗也变换了色彩。我想让外国人知道中国的一些老传统。虽然我的记忆里保存的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是我用个人化的方式记录下来,也算是留住了老北京的一个侧影吧。”
无论是在吉维尼的乡村小别墅,还是京郊安静的农村小院,陈德弘、邵丽玉琴瑟和谐,一个用绚丽的油彩,一个用朴拙的布块,沉浸在他们各自的艺术天地里,表达他们心中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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