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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8日举办的“2014理想国文化沙龙新年场”,陈丹青、蒋方舟同台对话。蒋方舟羡慕陈丹青一代人有大时代的共同记忆,她认为这就是历史中“存在感”。陈丹青却说这不是存在感,这是一代人自我的缺失。以下是记者整理的文字实录。
陈丹青:你为什么承认没有历尽沧桑?
蒋方舟:这句话本来是“我曾经历尽沧桑”,他的承认带着炫耀得意,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沧桑。
陈丹青:考试就是沧桑啊。
蒋方舟:不算。您写的文章提到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比如知青生活,还有毛泽东去世时人们的哭泣。看完之后,我非常自卑,相比之下,我们这代人好像没有沧桑感,没共同记忆,没有大事件,在历史当中没有特别大的存在感。
2008年,很多80后当汶川地震志愿者,当奥运会志愿者,人们认为年轻人在历史当中忽然成为主角,但我觉得这反而是因为年轻人在历史当中没存在感,所以用这种方式站出来做一个证明。在历史存在当中,我们这代人是缺席的,所以用了《我承认我不曾历尽沧桑》这样一个题目。
陈丹青:我们那个时代,我一直没有感到自己的存在感,我甚至不知道“存在感”这个词,也不知道有个存在主义,我们那代人不因为经历这些就有了存在感。我们经历毛泽东去世,到农村当知青,文革武斗,但我从来没想到这就是我的存在感。现在追回去想,好像我们很有经历,但是我要写本书,我会说我不承认我经历沧桑。
蒋方舟:为什么?
陈丹青:我不喜欢拿经历说事,很讨厌上一辈说“我们那会儿怎么样”,所以我现在很警惕,一点不想让年轻人觉得你们真有经历,我们怎么一点经历没有。你的书中有一篇讲述个人经验的《审判童年》,让我非常惊讶,你那会儿你才19岁。
蒋方舟:《审判童年》这部分是我大学时写的,有两个动因:一个是当时我18岁,青春期刚刚结束,回想我的童年,很多是胆怯和恐惧的部分,而不是大家所说的无忧无虑,我在想仅仅我的童年这样,还是大部分人的童年都一样?当大家都在赞颂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时候,我想仔细还原童年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第二个动因是那段时间总有一个意向困扰我,一个人困在童年的世界里出不来,他自己的肉身已经慢慢长大,而大家教给他的,他周围所有的摆设,以及他所处的世界依然是童年世界,那时候所有看起来那么可爱、美好、天真的东西,都变得非常的恐怖。
那一刻我决定把童年放在审判席上去描写,挖掘它不那么可爱、天真、无忧无虑的一面。陈老师,你的童年什么样?
陈丹青:我一边看《审判童年》一边真在想,我怎么没有好好思考过我的童年?从政治记忆来说,我4岁时父亲变成右派,5岁时母亲变成右派,他们工资立刻减少,家里忽然穷了。6岁到8岁左右是饥荒年代,吃完了饭得舔边,逃难的人跑到上海要饭,童年记忆就是饿。快乐的记忆当然也非常多,那是前现代社会的快乐,玩具和电视都没有,爬树、闯祸、打架,跟当时江南都市的孩子差不多。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写我的童年?木心给了我非常明确的警告,“你要非常慎重写你自己的经历,因为你要假定为什么别人读你的书。”这种感觉此前我也有,我读别的作家童年回忆,心想,我要知道你小时候干吗?最后我发现是他们没写好,每个年龄都该写,还有就是性别也值得书写。
为什么我们这一代很少有作家回头看自己小时候?我想跟教育有关系,我们这一代接受的是意识形态教育,比如:共产主义接班人,解放全世界,闹革命。所以我们没有存在感,没有自我意识,50后、60后很少写个人经验,基本上还是共产党的作家,以所谓大时代经验进入写作。真正个人经验进入写作要晚得多,差不多要到70后,王朔扭转了这个情况,他开始写日常经验,批判中间人物、小人物。据我所知,余华、苏童也越来越进入私人经验,但是非常主动进入私人经验要到70后。到了80后只剩这些私人经验,我潜意识里不太有兴趣去读。
我在想,我为什么看张爱玲写她的姑妈,写她的女朋友,写她所有的琐碎事情,萧红的一部分作品也是如此。人是本能的去写私人记忆,而1949年以后差不多有50年时间,这个本能被完全被忘记了,不去写个人经验,尤其是青少年童年记忆,并且也不知道怎么写。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