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克让 作品
自古以来,处于现实生活中的书法家往往有其他身份,草书家亦如此。一流的草书家则相对纯粹一些,比如张芝、二王、张旭、怀素,他们几乎就是因为书法而载入史册的。这说明草书家更出世一些,草书更需要游心物外,全身投入。这是一个别有洞天,但让常人高山仰止的领域。你想在草书上登高壮观,必须放弃其余的一切,放弃越彻底,自然攀登越高,眼界越宽。真正的草书,气场太强,有无法控制的排他反应,所以这些人几乎一无所成,除了草书。颜鲁公不似张旭,他政治上享有极高的地位,真、行二体书法炉火纯青,虽问道张公,却唯独不谙草书。张公仕为“长史”,韩昌黎明文具在:“往时张公善草书,不治他技。”韩愈并非不知,不足道而已。长史确是一个“大则弥于宇宙,小则摄乎毫厘”的芝麻西瓜官,一旦草书家做了长史,必然成为芝麻官。
王羲之首先是一个草书家,其次才是一个行书家。他多次放弃仕进良机,除了政治圈的不愉快,还有草书作为心理的支撑。草书之所以堪为心理支撑,是由于它具有更丰富、更细致的精神内涵,且更不介怀于技术的躯壳。所以,历史上至少有两个“草圣”,却没有一个“行圣”或“楷圣”诸如此类,有天下三行书,却无天下一草书。一句话,草书更看人,其次看字。选择草书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这些都是后来的领悟,当时无知,掉入草书当中。
自1993年开始练习草书,至今恰好二十年。那时一无所有,生活节奏缓慢,除了写字,没有什么需要惦记的事。
每天上班,极少塞车,但路上的记忆比上班更清晰,似乎大多数时间不是在上班路上就是下班路上。那个年代北京的冬天冰天雪地,每天早上站在阜成门桥西南角顶着凛冽的寒风等班车,左等右等,直到中间带有黑色伸缩布革折叠和铰链的庞然大物晃晃悠悠到了面前并吃力地停下,这个时候,可以很踏实地告诉自己今天没有迟到。虽然有时班车要晃悠半晌,到近午才开进单位的大院,但那时是按规矩办事的,坐班车来再晚也不算迟到!同样幸福的是坐班车再早下班都不算早退!我热爱北京的冬天——只要遵守规矩,便可获得自由!
书法也是这样,在变化之前,必须掌握一些基本规矩,谙熟规矩之后便可以尽情地自由发挥。那时初学草书,但已经有颜真卿、欧阳询、《刁尊墓志》、《张黑女墓志》等等楷书的基础。幸运的是我没有被草书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钩掣链环感动得流连忘返,否则,笔下可能早已乱了阵脚。现在的心里十分清楚,草书的艺术效果和创作过程可以是两回事,文学性的描写往往是将草书给人的视觉感受主观地等同于创作的过程了。就像电影中的动作其实是视觉的误差,胶片上只有一个个静止的画面,过程与效果事实上会有所疏离,甚至完全背离。草书看似自由,还得一笔一笔地写,这当然是后来的领悟。当时误撞,但这么做了。我做事不太过脑子,当初入门之时便一笔一笔地临摹草书,只是缘于天生的慵懒愚钝,把以前楷书的经验直接拿来写草书,并非有什么自觉的思考。这种愚笨于我日后草书助益匪浅。多年的临摹收获的是书写时丰富的表现手段,而非种种束缚。
透过恣肆纡回、笔墨氤氲的艺术表象,以楷书的清晰感去看待草书,虽是“因迟就迟”的无奈,却也有一个偶然的诱因。
那时候逛琉璃厂的书店比较频繁,有一次,上海书画出版社的历代法书翠英系列中的《唐孙过庭书谱墨迹》深深吸引了我。这本帖子笔笔精到,气韵生动,毫厘不爽,再加上素雅的装帧,宽大的书品,我感到一丝异样,当即买下,迫不及待地拿回去研究、欣赏。从此,我放弃了学习了几个月的怀素《小草千字文》。这个变化堪称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此事决定了我日后草书的方向。
从周秦汉唐的京畿之地走出来的人,是很难认同明清调书法的,两晋以及赵宋文人气很重的行草书也嫌气魄不够,包括本能排除那些口称二王,实则孱弱的书法现象。至于草书,陕西人更欣赏张旭怀素的大唐气象,我也是,但我对《书谱》发生了兴趣。不过,欣赏归欣赏,学习它还是有一些心理负担的。隐约记得心动之余,略感屈尊和不安。因为以当时的见识,孙过庭之名虽略有耳闻,岂如怀素那般令人发聋振聩!所以,在意识深处,《书谱》是我勉强能够接受的草书底线,但我很快意识到就学习的范本而言,它笔法的正宗与深刻其实远超《小草千字文》。从那时临摹《书谱》一直没有停止。
不能说当时没有创作经验,但没有一点儿持续至今的感觉,可能是被后来新的经验覆盖了。不过临摹的功夫却泽被至今。我的印象是临摹到的东西可以持续几十年,甚至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永恒的,但个人经验则是阶段性的,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书写习惯。或者说临摹塑造字的稳定性,经验推动字风的演变。因此,长期临摹是形成自己风格的直接手段。
当年无知,只是无事,便天天临摹。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大班车载着我们一群人提前下班,回到住处的时间却已经很晚,尤其是冬天,途中经过一处铁路,班车要避让那姗姗来迟的黑乎乎的货运火车,伴随着道口闪烁的警示灯的明灭与声响,常常是一个长久的等待。尽管如此,每晚少不了临帖的快乐,往往不觉已是夜分星阑。为了次日的上班,还得睡觉。所以特别期盼每周仅一天的休息日。
星期天,除了去水房洗衣服,几个朋友凑合做饭加餐,也就是写字了。有时候借用别人的办公桌,有时候在床板上铺毡写字,没有专门的桌案,更不要说写字间了。这让我特别怀念大学时代优越的写字条件。当然也幻想某一天会拥有一张专门写字的桌子。
除了星期天和下班后的自由时间,每天中午在办公室也可以写字。午饭之后,同事们都回家睡午觉去了,剩下我一人,从办公桌抽屉拿出笔墨,开始临帖。那时候没条件研墨,只能用墨汁,墨汁浓烈的气味是一大隐患,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下午两点之前赶紧收拾干净,开窗通风,散散墨汁的气味。
从事工程设计工作,免不了出差。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少得可怜,每天几十块钱的出差补助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出差因此成为抢手的公干,尤其是长期出差,等于挣着几份工资。我是单位长期出差的合适人选,但因为练字的缘故,我内心其实并不愿意。只是领导的意思我从不反对,直到有一次听说一个朋友的老父亲特别羡慕我长期挣着出差补助,我才意识到自己干的竟是一件美差事。当然让我彻底打消抵触情绪的还是发现出差在外其实也有机会写字。
那两年,我和一位同事多次去四川和重庆一带安装设备。在重庆、成都、自贡等地一住便是逾月。而且每次都是我先到,同事晚些日子才到,这就给了我写字的自由。
那年的三月、四份,我住在自贡一个大企业的宾馆,山区风光宜人,非常清静,每天只要上午去调试一下我们的燃烧器就没事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写字。宾馆里没有毡,但有厚实的大浴巾,比毡差不了许多。当我偷偷把一堆堆的废纸抱下去要找地方扔掉的时候,还是被前台的服务员发现了。看见她友好的微笑,我索性向她承认把房间的浴巾弄黑了,并表示愿意赔偿一点钱,她不要赔偿,反而用浓重的川音问我浴巾有“啥子”用处,我告诉她写字为何要垫柔软的东西,并表示浴巾稍嫌软,再硬点就好了。后来她竟送来了几条已经洗得发硬的浴巾,只是嘱咐我临走时扔掉就完了。书法是中国人的掌上明珠,因为书法,你会受到更多的善待与宽容。书法家决非拥有天生的特权,但对读书写字人高抬贵手,这曾经是一个民族的美德。
在四川出差的那段时间,有机会就临摹《书谱》,并尝试用孙过庭体抄写随身携带的《昭明文选》六分册中的一册。请不要误会这样开小差,我当初的工作一点没有耽误。要知道领导屡次派我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西南,也是从工作考虑的,而不是放我自由。
当时出差虽然多赚钱,但也有风险。燃烧器安装的地方狭窄、高温,稍不留神会烫伤,即使穿着很厚的防护服。但我从来没有出过一次小差错,除了一次大差错。燃烧器试验阶段没有上自控,而是手动控制。同事来四川了,他控制进风和燃气,我控制点火。一天,进风不畅,而燃气已经过量,巨大的风机噪音干扰了我俩的沟通,我几次点火不成,略微犹豫一下,手指再次指向按钮,那一瞬间,意识到出问题了,但已经晚了!我本能地躲闪到厂房的水泥柱子后面,一声巨响,什么也听不见了。灰尘笼罩了整个现场,防爆口的钢板整齐地撕裂了。我俩相互对视,没有疼痛,我一只没被柱子挡住的脚踝在流血,是防爆口冲出的砂砾打穿了裤管和鞋子中间的薄弱环节。
这次事故为何发生,我心里最清楚,没有足够的准备,就会出问题。写字也是这样,虽然一直在临摹,但想写出一幅《书谱》风格的创作却十分困难。所幸当年没什么着急的事,创作不成样子一点不介意,依然认真临摹,并愉快地抄写《文选》、《左传》、《战国策》等等。后来竟发现抄写的字竟渐渐有了一丝帖字的影子。后来进入专业领域,往往听说从临摹到创作的种种妙招,近年来我自己也讲给学生所谓进入创作的一系列方法,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多少年都是消极地经历着由临摹到创作的庸俗的渐变,二十年中至少有十八、九年,我一直未曾感受一朝顿悟的快感。不过这并未影响我的心情,我一直快乐地写字,没有外在的追求,也便没有追求不到的烦恼。没有主观积极地谋求突飞猛进,前进的趋势就一直没有停止。除了写字,没有任何与写字有关的活动,如发表、展览、聚会等等,所以,正常的工作未受影响,即使当年在宾馆里练字之事都是今天首次披露。不过,我练字领导、同事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们误以为业余时间偶尔为之。因此,工作上我一直没有失去他们的信任。甚至,当我决意走上书法专业道路的时候,领导还是像往常一样地微笑,并做出了他当时力所能及的支持。
编辑:孙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