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离我们远去,现实还在我们身边。有些事情萦绕着我们,干扰着我们的生活与经验;有些事情在远处发生,却像信息的传递,搅和着我们的经验,扰乱我们的思维。我们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前行,很想随心所欲地创造自己的历史,但现实阻碍着我们,我们只能在无法预测的、直接遭遇的条件下来创造自己的历史。对于艺术来说,现实好像改变了意义,不再意味着客观的反映,而是与自我经验相缠绕,显现主客观的表征。这是看于远廷的画所想到的,像他那样还关心现实的画家,确实不多了。
于远廷是一个写实画家,学院的出身是他写实的基础,家乡的生活与环境是他主要的表现对象。他的风景画反映出这些特点。他画中的风景是典型的北方山水,也是家乡的风景,学院的技法很适合这样的题材,全景式的构图极显气势和张力,沉稳而苍凉;灰褐的色调既反映了学院的训练,也是家园表现的归宿。家园的景色虽然苍凉,却是一片净土,如果不与其他的事物相遇,于远廷的艺术就会沉浸在乡土的眷恋中。
于远廷的艺术好像是从乡土出走,他的风景是对乡土的眷恋,同时也是身份的象征,这种乡土认同对他后来的艺术有很重要的作用。他与现实的冲突不是对题材的盲目选择,而是潜在的身份认同与陌生的现实经验的冲突。他后来的风景画有一个重要的变化:不再是如歌的苍凉,而是有一些装饰性变化,色彩鲜艳起来,强化了平面的结构,有一些后印象派的味道。这种变化显然是源于外来因素的影响,他想突破传统的写实模式,吸收一些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对于现代艺术,于远廷更多的是风格样式的选择,而不是自我表现。但选择并不完全是被动的,总有内在的呼应(内在就是身份的牵挂、难舍的乡土),颜色已经向景观色彩靠拢,但景色还是典型的乡土山川。选择也是碰撞,传统的技法、旧有的观念、乡土的情结与现代艺术的文化条件必定会有冲突。
另一个变化可能与他的现代性转型有更密切的关系。他的风景画在题材上有微妙的变化,除山川景色外,乡土的城镇老街也进入他的画中。这些画在颜色上更加乡土,近乎灰褐的单色,但一改全景式构图,都是一个全景的局部或片断,而且这些景色都将不复存在,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它们将被都市的景观所取代。老街的时间很短暂,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即老街的画法已不是他的传统的风景画法,而是有些照片的画法,就像当时流行的里希特式的照片画法。对于于远廷来说,这又是一次新的碰撞,这次碰撞将是刻骨铭心的,那种与他身份相连的技法,将被都市与景观所取代。从表面上看,仍然是画的乡土城镇,但这些画面不是来自直接经验的对象,而是来自机器复制的图像。它吻合于都市的景观,乡土和自然离我们远去,同属于自然的我们的身体也会离我们远去,它会成为自然主体的客体,会彻底地丧失自我。这就是于远廷随后的都市题材的意义。都市题材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的都市景色,如街道、建筑、市民的活动等,像是晃动的镜头下的图像,灯光下强烈的反差,模糊不清的轮廓,空旷的街道好像无人的夜晚。另一类则是挖掘表征的意义,能指下的漂移的多义的所指。于远廷显然是参考照片画的这种夜晚的街景,看似独特的表现手法却不只是形式的问题,夜景不可能直观地表现,照片是必不可少的依据。更重要的是,绘画本身也照片化了,虽然他的目的是追求新颖的表现,但照片意味着一个观看的主体,虽然是通过镜头来观看的。这个主体就是画家自己,是他自己游荡在都市的夜晚,因此都市夜晚的街道被赋予了主体的生命,是他与现实的相遇。这时我们才注意到灯光掩盖下的街道并不是形式表现和视觉效果的产物,而是有隐秘的内容和潜在的主题。酒楼、餐厅、夜总会都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黑夜笼罩着灯红酒绿或灯火阑珊下的阴暗交易。于远廷在这儿不是简单地暗示特定的场所,而是在视觉上强化都市生活的外部特征,正如景观自身的含义一样: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即为景观,景观后面还有资本。有意思的是,于远廷的都市夜景虽然有照片的痕迹,但并非照相写实。他对景观的图像作了表现性的处理,倾斜的地平线、不稳定的结构、个性化的笔触,等等,这些都暗示了这是他看到的地方,是他个人的在场,而且是经验性的在场,不是被动地观看,而是经验性地参与。
“金融危机”系列无疑是于远廷对现实题材的一次探索,金融世界的大腕的形象与金融市场的混乱交织在一起,似乎是对现实的危机做出评论。一个艺术家关注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总是因为那些事情与他身边的事情发生了关系。景观后面还有资本,在《交际花》那幅画中,围绕在女人身边的那些男人似乎就是“金融世界”的暗示。“金融世界”的男人在这儿不是作为财富的代表,而是代表社会的分裂,分裂的一端是财富的占有,另一端是被财富占有。这样,于远廷才真正接近了他的主题:那些女人和交际花的出场。
“欲望都市”系列可能是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现象,正如马奈的《奥林比亚》一样,作为艺术,它反映了某种恒定的东西,另一方面则是现代性的震荡。都市是一个节点,资本积累而成景观,“欲望都市”系列的场面实为景观的写照,景观隔绝了自然,或自然被资本转化为景观。身体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同样被转化为景观。“身体”就是“欲望都市”系列中的“小姐”。和任何现代化的进程一样,乡村转变为城市,农民进入城市,沦为廉价的劳力。廉价的双层含义是劳力的出卖和身体的出卖。对于这一点,同样从乡土走出来的于远廷体会得更加深刻。“欲望都市”系列之《你好先生》,很有一些《奥林比亚》的味道。四个女孩衣冠不整,拥促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虽然没有任何背景和道具的交代,但从她们单纯的眼神和自然的动作可以看出她们来自何方,沦为何种境地。她们并不是行为的主体,而是被凝视的对象,是新兴的都市生活所消费的一部分。她们的眼睛看着画外,看着观众所在的位置。“欲望都市”系列的其他作品中出现了她们的消费者,画家把他安排在镜子里面,似乎是回避直接的表现。实际上,画家回避的不是艺术的处理手法,而是把作为观察者的他自己隐藏起来。其艺术表现的重要之处恰好在照片式的处理,他大量采用黑白的颜色,或者用黑灰色的背景和暗部衬托简单的彩色,好像是低劣的洗印技术产生的效果。这样,《你好先生》指称的对象可能不是镜中的人物,而是隐藏起来的观察者,他目睹着这样的现实,深深地感受精神与肉体的沉沦。
关于于远廷的艺术可能还可以说出很多,因为他的经验性的述说触动了我们共同的经验。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写实画家,也不是埋头学习过去的和现在的各种写实画法,他是在寻找一种表达生存境遇的方式,在他生命的历程中使他震撼的经验不仅改变了他的境遇,而且影响了他的艺术。他可能不知道他是在述说,但他肯定知道他找到了适合述说的方式。如果他的艺术使我们感动,我们可能也搞不清是述说的方式还是述说的事情感动了我们。
编辑:黄亚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