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谊
和于远廷认识,差不多是15年前的事。他在酒仙桥综合市场旁边租了一间画室,那里原叫作大清寺,现在没有一点遗留物证明那里有过寺庙,大市场已经拆掉,被耸起的高楼取代。那处房子是私人盖的二层水泥楼,通常上下有二十几间,大的有30多平方米,小的十几平方米。房子周围乱草丛生,杂有坟头乱瓦,东倒西歪着几棵树。
当时中央美院从王府井临时搬到酒仙桥万红街附近。此时,于远廷从张家口来美院上油画班,需要画室,就找到了这个地方,成为租住在这片水泥房的第一个租户。开始租费很低,还没有很多人过来。因为房子多,都是独立开门,有水房、厕所可以共用,很适合画家学生们居住、画画。房东雇了一个房客代替收取房费,因为收这些画家的房租也真不容易,画画费钱,还要吃饭,每月花费都很大,房租经常有拖欠,只好由这个租客来盯着收费。
于远廷一住,消息就传开了,许多人被介绍了过来。我也因为朋友孟祥龙介绍,所以租住在那儿,这样大家就聚到一起。
房子不远处是一个大市场,卖菜的,卖日用杂货的,开小饭馆的,出租VCD的,应有尽有。这些来美院学习的画家有了自己的一片空间,虽然被乱坟头包围着,晚上漆黑一片,穿行小树林让人有一点冷飕飕的发麻。画家们对影窗外,也不禁大发感慨,留了长胡子的祥龙对着这片乱坟丛草写生过。不过,一进入画面,却别有生机,乱象没有了,只有画面的光彩,一个自得其乐的乌托邦世界诞生了。
于远廷住在楼下,30多平方米,门口用大画框隔开,有煤气罐、菜刀、菜板、东倒西歪的碗筷,画框后面靠屋角搭了一个地铺,周围塞满了画框,有画好的,有刚刚刷过胶的,而临窗户就是自己的画画空间。屋里散落着几张椅凳,茶壶茶碗一应俱全。这就是一个画家的全部家当。画家们闷在屋里可以一天不出屋,起来懵懵懂懂一会后,就开始挤颜料,冷眼注视画布,想着从哪儿落下今天的第一笔。饿了,自己弄点饭,想睡了,倒在地铺上就睡,也许梦里闻着油画的清香味都想着画画吧。
于远廷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有股一心思画画的劲头,在美院进修了两年,又继续留在北京画画,有时在外面兼点课,这大概是很多画家的生活方式,有钱没钱,都想着画画,画画成了生活的乐趣、目的。住在这里的几十个画家都是这样,有画油画的,有画水墨的,也有搞雕塑的,也有准备考美院的,各色人等都有。时间长了,也有离开的,又有新的人搬进来。大清寺成了聚集画家比较多的地方,798工厂那会儿还没有画家进去住,只有美院几个搞雕塑的老师租了大厂房带学生做作品。798工厂红火起来是后来几年的事了。
画画就是这样让人着迷,大家期待着、想象着画画带来的成就感。画画是一种持久的磨砺,画家就成了有一股气在支撑的人,他们用信心鼓励自己,用交流获得信息,用白天黑夜的勤劳等待着个性绘画诞生的那一天。于远廷也是这样的人。他几次转换画风,尝试着新的图式和语言,讨论着大家都在谈论的绘画观念。画?要不要再画?如果不画呢?怎么办?这些生活在最基层的画家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造就着中国当下的艺术,成功与否是另一个问题,但坚持就代表了一种精神。这种韧劲是如此执着,以致他们舍弃了舒适的工作,离别了妻子和孩子,一个人漂在北京打拼,既忍受了饥饿,更忍受了孤独,最要命的是要忍受长达几年的默默无闻地画画。
后来因为修东四环路,这里成了要改造的地方,房子要拆,画家们只得陆陆续续搬走。于远廷搬到了宋庄小堡,租了一个300块的小院子。我也去那里看过,房子虽然旧了点、破了点,但到底也是一个画画的地方,堆满了自己的画。那段时间,画画有很多神话流传、谣传,但没有今天这么疯。于远廷他们在北京坚持了五六年了,再想坚持一把,但是人们又都有其他生活事务,多了一点责任,有时候又要先为这责任去做点什么,因为顾忌了这些人生的事务,就不得不放下一些。他们留着小堡的院子,各自回到张家口去担负一些家庭的责任。在北京打拼了几年,革命尚未成功,只好带着这份心思和决心回去。
于远廷他们暂别北京,但仍然在家里画着,进入到自己的生活空间中,虽然少了北京的热闹,但多了自己的思考。画面沉淀了,语言朝着经验转变,而不是跟风。图像是进入思考的图像,但不做作,不是表面的暴力或表面的呆酷,也不是表面的政治符号借用,而是在生存的境遇里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因而用画笔捕捉了什么。这是这几年虽然于远廷人不在北京,但画画的道行却在进步的原因。北京,画画的竞技场、聚光灯的舞台,如果不打拼、努力,不进入真实的反省中,可能最后只是一个过场,这大概也是于远廷他们意识到的,这也是他们能够沉淀的地方。艺术需要距离,需要离开热闹。
于远廷这些年来就是这样与北京进行着对话。
路程
于远廷的作品历经几次裂变。早期风景写生透露出他对自然的珍爱,一度的乡土写实绘画表达了他寻找本源的努力。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北京那几年,他探索语言的表现力度,多次实验了观念图式。这些实践都是艺术的过程和艺术敏感的铺垫。
中国当代绘画进入21世纪后,突然井喷式地兴旺起来。这既有社会经济发展的原因,也是中国在近代积累了厚实的艺术资源所致。我们不断在时间中淘炼自己的艺术,将来自不同文化语境中的艺术因素转化成中国艺术家的天然本能。中国近代不同阶段的绘画都有显著的特色,即便有些稚嫩、不成熟,也是学习探索的必由之路。由传统进入现代性的文化体现中,不假以时日和观念跟进,是无法设想的,也无法超越阶段性的积累过程。
近些年的当代艺术可以说吸收了前人丰厚的资产,才得以创生了多种样式、多种形态、多种媒介的艺术。这是这个时代的艺术家的幸运,是这个开放的时代开阔了艺术家的视野,艺术家的信息资源超过前人。他们眼界之广、技术之娴熟、视觉经验之灵动,都是前人无法比拟的。这是幸运的。
思考
当代艺术最牵动人们神经的是那些人物作品。强烈的视觉冲突、夸张的形体变化、浓郁的感情色彩、细腻的经验感觉,都是艺术家们普遍的追求。被创造的艺术超越了我们生存的现实空间,历史和当下并置,写真和戏仿混合,观念和心理杂糅。绘画图式一次次被颠覆,而艺术神话屡经新人之手一次次被改写。正因为这样,艺术家们变得越来越困惑,不是困惑于没有艺术技术,而是慌张在艺术的选择上。主体意识虽早已突破了被拟定的某种主流召唤,但信息源越来越多时,艺术家反而失去了自我把持的自信,相当一部分艺术家就迷失在这种迷乱的艺术景象中。这又是不幸的。
于远廷在北京生活、作画的那几年里,正是艺术风潮涌动的几年。但风潮涌动之下,难免感受到压力和紧迫,这恰恰是艺术积淀所忌讳的。我们说,当代艺术是开放的、民主的,但不是说艺术是轻松的、不需要努力的。当说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候,它包含了进步的社会观念和理想的价值诉求;而作为一个艺术家,更是这种理想与价值的体现,他们的专业化职能赋予了他们强烈的社会期待。艺术传达给社会的,是给予我们丰富的视觉经验和全新的认识模式;在与艺术的不断亲和中锐化了我们观看世界的眼力,促动我们不断反思我们的存在。
于远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感受到了艺术对于他的生命关系,所以在风头正健之际,还是回到了他生命经验本源的土地上,这不是对艺术的撤退,而是对艺术的走进;不是向浮华投诚,而是向生命回馈艺术的素养。他既与家人团聚,又肩担责任,执教于学院,传业授惑于莘莘学子,这是人的本分,不是与艺术疏离,恰好是历练了对艺术表达的嗅觉、对艺术的敏感和对艺术的执着。艺术的回归,离不开生命的本源。
发现
当亲近于大地,当沉静在日常中,你突然发现了你的心的灵动,在你眼前闪现的是真正的图像感觉,是你生命里的本真,是你为之守护的经验之维。你创造的艺术价值不可能脱离你永恒的经验本源。即使你不写实,你也会写意;就是不写意,也会抽象;即使没有图像,也会有心象、心的印痕。艺术之所以多样,就是因为它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趋同必然毁掉艺术,只有差异才能让艺术立足,才能获得为世人所首肯的关注。取得艺术世界入场券的,就是这种艺术的差异。
于远廷在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平静中,发现着一种视像。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我们的生活空间,我们踯躅于其中的城市景观。城市,是现代文明承载了多少希望的地方,是社会化发展汇聚的地方,又是现代人生存压力、沉浮漫漶的地方。当乡村进入画面时,我们说这是乌托邦的浪漫,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但是在当代中国,不断进入人们视野的不是惬意情调的乡村想象,而是城市。其实在美术史上有许多描写城市的伟大艺术家。法国印象派画巴黎,就是将巴黎的繁华和人们的闲适用绘画定格下来;立体派画家德劳内将城市解构在他的色块与几何中;20世纪意大利未来派则让现代城市动起来,所以才有波丘尼的《都市的增长》;疯狂的现代主义像一匹匹奔马,吞噬着城市,社会的激荡和巨变在舞动的笔触中成为永恒的视像;契里柯的城市绘画则想象了一个鬼气弥漫的超现实幻觉空间;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把城市的冷漠和孤寂与历史感结合了起来。
现代艺术不断挑战人们的感官,挣脱了一切艺术束缚,但前卫的艺术却越来越少,让人们感到惊悚的视像越来越稀缺。实际上,艺术需要守候自己的锐气,艺术应走向广阔的视界。当眼前的城市之景出现时,被感动的首先是于远廷。艺术的选择往往造就了一个艺术家,而处在选择中的艺术家则永远在路上。于远廷在他的城市风景绘画中突出的正是他能够回到沉静中,在沉静中发现自己,这何尝不是感觉中的前卫、视觉普遍被麻木后的反驳?
风景
于远廷创作的城市风景没有离开他生活的故土:塞外张家口。这里曾经像边城一样,虽然离北京很近,但缺少了大都市的繁华。这里曾经拥有许多传说和历史,但一度湮没在世人的视线之外,这也曾是许多中国城市的特征:历史虽然辉煌,但今世不再荣华似锦;曾经的乡土朴实,今日难再寻觅;一段段城市与历史的掌故沉落在时光沉浮之中。许多人的乡愁也因此而起。画家生于斯,忘不了故土乡情;亲历过时代的变故,如今又感触于城市的今非昔比、恍若隔世。
城市掩映在华灯的夜幕里,一切仿佛已经沉醉……于远廷用自己的笔触和流光溢彩的色彩,生动地写照了这个城市的夜色风景,将城市的万种风情与现代人的迷离融合起来。边城尤在,但城市里的故事一样具有普遍性,它虽然缓缓前行,但终究是被中国的社会经济转型大潮裹挟着,和遍及中国城乡集镇的灯红酒绿一样,夜幕带来了遐想、浪漫、欲望、失望、孤独和平静。城市风景,于是在画家笔下复活了。
这是中国城市的一种典型风景:华灯高照成为富足、美好的标志,仿佛舞动着幸福指数,人们被吸引着涌向它,在边缘与中心的矛盾中一样未能逃离全球化的影响。城市风景成为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乌托邦图像,而于远廷的夜幕华灯下的城市,因其时空的独特性,成为了中国城市生态的一种图像注解,足以述说风景背后的意义。
风云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最大的话题,恐怕无过于金融世界的风云变幻了,全球的经济、市场、生产以及消费没有不受到影响的,也许这是21世纪以来的第一次金融风暴,它究竟会持续多久,迄今没人可以预言。但这样的时代现状及内在问题却是值得人们思考和讨论的,自然,经济学家首先要讨论它的原委,而政治家也会第一个站在这场波及全球的金融动荡链条的第一线上。那么,艺术家能不能做些思考呢?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而且也非常有必要用视觉的文本记录这个时代最大的事件。
于远廷最近创作的这组绘画即是这样一种诉求:希望用图像的语言和艺术家的眼睛去记录在这个神奇世界中的各种人物和发生的各种故事。人物是焦虑的,故事是紧张的,而它们都是社会机制链条上的一个一个核心,曾一时主宰了全球的金融王国。这组画就是画家用朴实的笔法将牵动世界脉搏的人与事刻画出来,让这些标志性的人物成为各色人等凝视的对象,将遥远的金融世界拉近我们的生活,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倾诉了人们的愤懑和批判。同时,它们也是警世的明镜,时时提醒人们注意金融帝国的本质。但未来的现实世界能否抵抗住它主宰一切的力量,就值得思考和怀疑了。
这就是画家于远廷的故事。他继续在张家口教学着,同时又在北京租了新的画室。这是很多画家都不能放弃的故事,坚守就是最大的信念。在沉静中,坚持变成前卫姿态。
2014年5月14日
编辑:黄亚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