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肖恩·斯库利(Sean:Scully)
DY=丁乙
肖恩,你现在怎么看蒙德里安的作品《百老汇爵士乐》?
SS:我当然只会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看。我所看到的是,我曾经对它的兴趣与现在相比要超出很多。这幅绘画很明显看起来像一座城市地图,但是,距离这幅作品的创作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在过去与现在并存的同时,跟它非常不同,因为现代主义已经崩溃了。
DY:这幅作品对我相当重要,它除了表现了纽约的城市和百老汇音乐,在抽象艺术史上影响力也颇深。我初次看到它时还很年轻,那时当代艺术和现代艺术作品在中国的曝光率不高,这幅画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与中国传统以及中国文化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深受感动,在早期创作中,我的风格也有着蒙德里安带来的诸多影响,特别是在构成主义上。今天,我不再看这样的作品,作为艺术家,到了一定的时候需要关注的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蒙德里安的问题。
SS:谈到理性,《百老汇爵士乐》从这个意义上,对我现在来说是一件古董。当我最初看到它时,我记得很喜欢它,但是,我对蒙德里安从来没有一种情感上的反应。我觉得,蒙德里安,按英语俗话说‘煮老的’,而我喜欢有污秽的艺术。来自生活的污秽和混乱的情感。所以,我记得当时在想,我想做的不是试图变得理性,而是借用这种结构,把它变得更疯狂。
DY:我相信在艺术家年轻,精力充沛之时,还有在心理上的影响下,会创作特别理性的作品,但随着阅历的丰富,就会有更多情感的东西在作品中体现,即使我们面对的是理性的结构,或者说框架。
SS:当你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位青年艺术家,你不会为你的创作投入所谓的情感。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先把它创作出来,再开始滥用,换句话说,然后才能开始把它做坏。你只有把它做坏了,才能做的有诗意。
你们为什么选择抽象主义来遭遇并表现这座城市的风貌?
丁乙:你是一位上海艺术家吗?肖恩:你是一位纽约艺术家吗?
SS:对我来说,这有深刻的哲学缘由,我意识到世界已经被科技改变的分层化。一切都在同时发生。这种同时性的问题变得至关重要。对于抽象绘画,你可以传播到大洋彼岸,你可以通过不同文化接触到不同的人群。在一定意义上,我想让世界统一。
DY:我出生在上海,过去离开上海最长的时间也不过半年,这座城市曾经经历,而现在也还经历着巨大的转变,对我的创作有着持续的影响。过去,我经常使用荧光色的颜料,来表现城市过去20年间的飞速转变。但近期,我开始尝试将视角逐渐拉远,以黑白的颜色来表现城市,希望能从更远的距离来看它。
SS:纽约让很多事情变得有可能,因为我来自莎士比亚的故乡,那里的人们都沉迷于讲故事,解说演绎,而他们对抽象的、深刻的或者通用式的,充满恐惧。去纽约做我想做的是必然的选择。尽管这样说,我80年代创作的作品,很多抽象绘画的作品,采用切割、切片、对接,展示一种荒谬、难堪、不舒服,却赋予一种奇怪的美感,就像纽约这座城市一样,但是也像许多其它的城市。
绘画的规模和画作的大小与你们同城市的亲身经验有怎样的关联?
DY:这与我同城市的亲身经验有关,也与上海这座城市自身有关。通常如果要做个展,我会首先去看一看那个空间,然后做模型,来了解我的对象和作品如何更好地纳入空间中,形成一个整体经验,来表现城市。
SS:要记得我早期也是一位具象画家,这很重要,所以,我会直接画人体,这样的历史遗留在我的绘画之中。不管我现在怎样,我都去过哪些地方,读过哪些书,跟哪些人一起生活,爱过哪些人,都残留在我身上,不能把他们摘出来,他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这座城市是我的一部分;我会说,我的绘画完全是关于人体和光线的形体。
丁乙提到颜色与城市。黑色在你的职业生涯中很晚才出现,我想是在80年代:为什么黑色在某个时刻变得如此重要?
SS:嗯,其实黑色在70年代中期我到纽约时,在我的作品中开始出现,当时我把作品中的一切都简约得不能再简,因为我是在一种非常困难、艰难且气馁的情况下,我做的艺术不仅能够生存,而且是相当持久的。夜光在晚间有一种宁静的美感,而我觉得这些作品,我的小幅作品是昼伏夜出。随着生活的继续,黑色成为代表一种无尽之光,无尽的夜光,当然这与西班牙绘画艺术有很强的关系。
肖恩刚提到初到纽约,感觉很气馁。“归属感”是一个在21世纪非常重要的词汇。如果你从上海搬到伦敦或纽约,能想象你仍然是一个艺术家吗?
DY:我曾经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过去30年对身在中国的艺术家来说是个相当重要的时期,因此所在地成为了艺术创作上的一个关键词。这里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和转型,新的信息每天都在踊跃出现,和世界上其它城市不同,这里有发展的大舞台,艺术家能够发现许多刺激的元素,激发创作思考。
SS:嗯,是这样的,我开始过的是一种吉普赛人的生活,无论是在爱尔兰还是在伦敦,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我相信,你四岁时,是好是坏已经定型,不论我走到哪里,我总是在寻找工作室。如果我去了一个地方,不去思考我是否能在那里生活,这对我来说是极不寻常的。
你们两个创作作品的肢体过程是怎样的,尤其是大型作品?
SS:对我来说,大小、规模非常重要,我用它来代表不同的东西。如果我创作小幅作品,我手的动作与姿态和我创作的形态是和谐共存的,构成一种美丽温馨的体验:比方说,和梵高或塞尚同样大小的一幅画。
但是当我创作一件大型作品时,比如说在梯子上,这是非常肢体性的,因为我真的是要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这真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体能运动。我试图在创作一个被强加于世界上的东西,一面墙壁。
DY:对我来说大型作品的创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绘画过程中的期待,我指的是一种长期的期待,大型作品通常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在此期间你的生活和工作实际上都是在这种期待之下进行,一种对绘画创新的信念和希望。大型作品的创作需要用到梯子,我也用脚手架或三角梯等简易的工具,当我爬上去或者下来的时候,我感觉似乎在与这些工具进行着某种抗争,为了绘画而控制它们,这种过程可以说是艺术家与工具之间的相互影响。
丁乙,你在西方做展览是什么样的感觉?肖恩,你对中国的个展有什么期望?
DY:在不同的城市,观众的反应会不一样。比如我曾经在科隆做过个展,那里的观众总会问我:你的作品为什么这么亮?我知道他们肯定没有去过东京、纽约或上海,可以说科隆唯一的“夜色”就是教堂的灯光,整个城市仿佛在黑暗中沉睡。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不夜城”,那里的夜晚有着各式各样的灯光,有不同的光源,所以在夜晚,城市也是灯火通明的。
SS:我非常尊敬中国悠久的文化底蕴,而且我也很热爱这里人民非常温柔质朴的性格。直率,或者像他们说的,‘咄咄逼人’,可能容易被高估。有种内部力量,来自谦虚和内敛,对此我非常感兴趣,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作品的性格。我写了一篇关于乔治·莫兰迪的文章,他说了一句非常动人的话:“展览是入侵我的私人时间”。我喜欢。他舒展内敛的力量,极端谦逊的行为,这都是我在中国人和中国文化中看到的力量-有一种深刻的精神力量。我跟中国即将发生的关系,我对此真的是充满信心。
你是一位中国艺术家,还是一位艺术家,恰好是中国人?你是一位英国艺术家,还是一位艺术家,恰好是英国人、爱尔兰人和美国人?
DY:90年代我还在中国画系读书时,我的毕业论文主题是反中国传统,那时候我就决定要走上抽象艺术这条路,我希望否定两种身份,一种是中国的身份,一种是现代主义的身份,我觉得我是一个国际主义的艺术家。
SS:我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当然,在我身上有我的历史很深的痕迹,就像在坐的各位一样。他们身上也有各自历史的标记。但是,这是很复杂的。我在德国展出很多次,有一次我对一位德国艺术评论家说,他们对待我跟在德国的德国艺术家不相上下。她说:“(你受的待遇)更好”。
对话人简介:
丁乙
出生于上海,并在上海生活和工作至今。他的艺术创作横跨油画、雕塑和建筑领域。他的作品曾在中国亚洲、美国和欧洲等地广泛展出,包括威尼斯双年展。他的作品被众多私人和公共艺术机收藏,其中包括香港M+美术馆,雅加达余德耀基金会,首尔三星美术馆,以及德国、比利时和法国等地的艺术收藏。
肖恩·斯库利( Sean Scully)
1945年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975年移民美国;现在创作和生活于美国纽约、西班牙巴塞罗那和德国慕尼黑。肖恩曾就读于克罗伊登艺术学院与纽卡斯尔大学,1973年获哈佛大学研究生奖学金,1983年获古根汉姆奖金;2003年荣获波士顿麻省理工大学和都柏林爱尔兰国立大学的荣誉学位。肖恩·斯库利于1989年和1993年两次获得英国“特纳奖”提名。
肖恩·斯库利曾在超过150家世界顶级博物馆和艺术机构展览并被永久收藏作品,包括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泰特美术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伦敦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苏格兰国家博物馆、瑞士伯尔尼美术馆、马德里索菲亚博物馆、纽约古根汉姆博物馆、澳大利亚国家美术馆、英国文化协会、日本名古屋市立美术馆、 华盛顿史密斯美术馆、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等等。美国费城美术馆设有永久的肖恩·斯库利馆,西班牙巴塞罗纳的肖恩·斯库利美术馆亦在建中。
斯库利现任普林斯顿大学客座艺术教授、慕尼黑造型艺术学院教授;并在纽约切尔西艺术设计学院、伦敦金匠艺术设计学院、纽约帕森学院任教。作为在世的最重要的抽象画家和国际艺术大师,肖恩·斯库利被著名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阿瑟·丹托评论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油画大师之一”,亦被《金融时报》评论为“与历史上那些用绘画赋予人类愉悦感、探索人性重要价值的艺术大师并驾齐驱。”
(本文收录在“随心而行:肖恩·斯库利艺术展,1964-2014伦敦|纽约”展览画册 )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