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这话,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不建博物馆,我们在知识积累上是死路一条。图: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中的恐龙及其他远古动物的展品远较老馆丰富
浏览宇宙的做法,通常就是乘坐时光机器,然后就可以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至于曲泡引起时空剧烈胀缩导致的一切后遗症,或者虫洞建造所需的大质量物质以及庞大孔径是否在工程上能够实现,科幻作家一律无视,他们大喊一声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就一头扎了进去,哪管身后已是洪水滔天,这等鲜衣怒马的气魄,不知我何时方能学会。不过,在这种可以上天入地吹牛逼的时光机器发明之前,我认为我们已拥有一种现成的时光机器,将之稍事打磨,即可实现穿越时空的梦想。谜底就是博物馆。
的确,作为时光机器,它们庞大,笨拙,连翘曲发动机都没一个,很多老到牙都掉光了。但是,博物馆有个好处,那就是大家不用挤破头,只需一张门票便可登上,去整个宇宙居家旅行杀人越货,而不是只能在脑袋里臆想。把博物馆改装为时光机器,需要了解以下这个原理,这个原理在文字表达上稀奇古怪,可以跳过不看,这就跟大家开车从来不必熟知发动机工作原理一样,能做到定期去4S 店做保养就已经足够。n 维的微分流形M,是一个具有拓扑结构的空间,对它的每一个局部O,都会存在一个n 维的实数集R 中的开子集V,使得O 和V 之间不仅可以同胚映射,不同的V 之间,也可以通过复合映射,建立关系。将上述原理套用到博物馆上,就是相对宇宙M 来说,它所具备的各式各样与地球有关的时空片段,就是某个O,而人类分布在不同国家的博物馆总和,就是O 对应的V,我们通过参观一个又一个的博物馆,浏览与熟记浩如烟海的知识点,从而近似还原出我们所处的宇宙,这个宇宙据推算已经存在了138 亿年,我们通过参观博物馆,可以让我们短暂的生命得到与宇宙同样的年龄。
你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里体验到的是什么?庞然瑰丽的展品抑或是摩肩接踵的人流?作家七格的感触却与众不同,他将这座新落成的博物馆看作是一架时光机器,在其中经历了一场时空之旅。(摄影:智勇)
当然我们都知道,穷尽全世界所有的博物馆,都不可能找到能覆盖整个宇宙的知识集合,并且存在无数的宇宙事件,根本就不可能被我们所记录,但就算如此,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流形结构,好过一无所有。况且,人类的单线程学习能力以及他们每一代不过几十年的期望学习年限,就在这一座如老僧入定般淡泊在魔都的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中穿越时空,已绰绰有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这话,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不建博物馆,我们在知识积累上是死路一条。当然,我们还有硬盘,还有云储存,将来还有全球大脑,人类知识的继承并非完全得依靠生物或非生物实体。也许将来博物馆本身都可以当作一个标本被人类收集,那时候,我们的机器人讲解员会调出这座博物馆的虚拟图景,告诉我们,它的建筑语言含糊暧昧,在岩石贴面、玻璃幕墙、攀缘植物和金属框体之间,充分展现了海派文化兼收并蓄或囫囵吞枣的秉性。但无论如何,它比起另一座叫做上海科技馆的标本,显然更有收藏价值。因为上海科技馆更像是一个为杂耍艺人开的嘉年华会,那个朝代那个国家的孩童们在里面大声喧哗奔跑吵闹,完全是情有可原。
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地址位于静安雕塑公园,由美国帕金斯威尔设计师事务所,与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共参与设计
但好的博物馆,对脑细胞的杀伤力也是可观的。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里,无数动物标本与古生物化石,以及作为配角的矿石,还有跑龙套的宇宙史和未来史,构成了这座博物馆庞大完整的知识体系。新媒体的力量是如此巨大,那些全视角屏幕、立体特效以及四维声光,足以让我这样几乎毫无古生物学和历史地质学知识准备的参观者,彻底投降。而当参观者不肯就范,非要凑上前,将一行行中文和拉丁文并列的专有名词全扫一遍,那么,很快诸如抚仙湖虫(Fuxianhuia)、等刺虫(Isoxys)、纳罗虫(Naraoia)、瓦普塔虾(Waptia)、海怪虫(Xandarella)、宽尾叶奥代雷虫(Odaraia eurypetala)等等专有名词与节肢动物进化树一起,半小时后会彻底击垮你的大脑,让你再也记不住任何东西,至于是否在某个关于地球早期生命的多媒体展馆内,其实你已经见过等刺虫在捕猎一头怪诞虫似的生物,以及瓦普塔虾被奇虾追得四处惊慌逃窜的场景,这样的知识点串连你更是想都不要想。你看,上面我组织了这么长的一个复句,你是不是已经看累了呢?另外,要是你惊奇于我为何能记住这些奇怪的物种生僻名词,并且能前后串连起来,那是因为我耍了诡计:我用了不带闪光的手机照相,此外,还把那段有关前寒武纪的澄江生物群的影片看了两遍……
自然博物馆中的动物模型还原了许多已经消失的或肉眼看不到的生物
当然这些看似令人畏惧的知识森林,完全可以通过一年数十次的前往参观得到解决,只是太多的人挤在里面,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已经成了世俗朝拜者的信仰中心。你得在无数的人头簇拥中,见缝插针地识记那些知识,努力提醒自己正在地球的各个时空旅游,你还得小心头顶上那头恼人的机械恐龙,它没完没了晃动脖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我就在想,它就不会偶尔放个惊天动地的屁来吓我一下吗?我还真没听过恐龙放屁。
恐龙化石依旧是上海自然博物馆的明星展品(摄影:Agnes)
那天参观完这座新博物馆,在回家的地铁上,我阅读起曹天予的《20 世纪场论的概念发展》一书,当看到爱因斯坦之后,希尔伯特、列维-奇维塔、黑森贝格,尤其是外尔对统一场论做的那些更进一步的工作,心中忽然一凛:无论爱因斯坦如何死守四维黎曼流形的立场,也无论他在晚年是将时空当作实在的几何结构化,还是更进一步将其作为场的属性,他都无法阻挠量子效应即将整合进来的曙光。我其实从来打心眼里就站在爱因斯坦立场上,从来不认为上帝会掷骰子,如果薛定谔的猫死活非要是一桩物理学公案,那一定是因为宇宙的设计就是所见即所得,上帝不会蠢到把人类没看到的细节也设计得面面俱到,这一点,Zbrush 雕刻软件完全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设计思路精髓,Autodesk 的Mudbox 软件与之相较,则显得更像是继承了牛顿的智慧。天才的蛮力总是令人畏惧,因为他们从不考虑可计算性。这意味着就算在决定论的纲领下,我也不得不接受量子场论的很多想法,这也导致我前面说的光滑流形结构被撕裂了,它会变成一张多连通的破烂渔网。也就是说,惠勒的前几何概念将破坏时空连续统的几何纲领,我前面言之凿凿的那个原理眼看要幻灭,除非,作为时光机器的博物馆,它具备了瞬间离散漂移的功能,能应付无处不在的量子涨落,这意味着如下推设有可能成立:博物馆走上量子化建馆的时代也会一同到来。它会把不完整的知识收集当作常态,而不会像如今这样雄心万丈,竭尽全力告诉我们一个又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
当然,故事能完整挖掘出来,还是令人尊敬与惊叹的,比如在关于早期人类两次出走非洲的影片前,我无法想象考古学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然而,一些与确凿史实无关,仅仅是与进化学说有关的考古片段,也许就不能那么求全了。很可能,一个不可理喻的偶然,或者突如其来的涌现,在长期的准备之后,立即就造成了现代人类的共同祖先。我们的时空正如惠勒所言,其实是一张泡沫网,而表达在宏观尺度的事件上,则是出现了一些前后毫无因果性的事件,竟成就了今天的文明。这真是一个让人很难接受的猜想。但这又怎么样呢?在罗维利看来,连时间的存在都是可疑的,作为一名与斯莫林共同创立圈量子理论的物理学家,他会如何看待依据时空背景去划分进化树的做法呢?从宇宙物理学跳槽到生物考古学,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我们坐上了博物馆这台老掉牙的时光机器,那就让我们发一下春梦。在春梦里,罗维利会把所有一切都套在一个又一个圈结构中,是它们生成了天地万物。写到这里,馆里那头雕齿兽模型的神情,栩栩如生地涌现出来。说实在的,这头雕齿兽是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最带春梦感的古兽,它兼具龟仙人和太空飘雷的神韵,那球状龟壳所呈现的高斯曲率,是那么优美,拿它当一名在时空穿越中的萌宠角色,在枯燥的旅途中,可以在它龟壳上卜算一下自己的前生后世,那该多好。
说起高斯,德国电影《测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是必须提的,当高斯在家里算着地球曲面的时候,洪堡正满世界收集着标本并归类记录。两种测量世界的途径,最终不仅在他们老年时握手言欢,也在今天的博物馆中得到结案。而我写下这些杂七杂八的文字,正是为了向他们致敬,致敬人类在无数无趣和无聊的劳作中,还是有少数人脱颖而出,带领我们走出一个又一个神话,然后走进一个又一个新的神话,他们使芸芸众生,不再相信天圆地方,也不再相信冬虫夏草。不要从文化考古学上与我这样的致敬争辩,因我不信任那些后现代学派,因他们从来不犯错。希望下次去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你能经历我推荐的这种经济有效安全舒适的时空旅行,这将不仅仅是一次观光,更是你个体生命的一次奇异冒险,请把这样的一次冒险刻在你私人的宇宙之舟上,为的是有一天,能让你记得,你在那里曾掉下过一把剑。结尾有禅意,开头方是空。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