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的小小野心就是讲述“次要的作品”
0条评论 2015-07-27 10:23:15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张晓媛

关于审美

中国书画,包括文章,从来推崇“老境”

北青艺评:如何看待那些传世作品只有一件的画家?其中您最喜欢的一位是谁?

陈丹青:传世仅只一件作品的画家,很少很少,节目里都提到了,一是李思训,一是王希孟,我都喜欢。东晋还有一位顾恺之,留下三幅长卷,不得了,每件都是神品,但也是后人临摹的,并非原作。所谓“传世只一件”,意思是说,其他散佚了。

五代的顾闳中也只留得一件,名气太大,就是现藏故宫的《韩熙载夜宴图》,我真想看到他别的作品,不可能了。我也想讲讲他,但名气太大的画,全是历代文人专家的唾沫,我会避开——《局部》刻意选择大家不太知道,不太留心的画。这是我存心里很久的小小野心,就是,讲述“次要的作品”。

北青艺评:您在节目说的有一点我很认同,很多人想象中国古典画家都是白胡子老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刻板的印象?

陈丹青:不是“刻板”印象,而是千年有效的阳谋。一个威权的文明,老人符号很必要。中国是表面上敬老的文明,因为可以同时挟持老人,摆平同辈,威慑晚辈。总之,一整套精致的利益关系,年龄、年资,本身就是资本和策略——很难改变的,那是全社会的人际网络和文明图腾。其实不必老,哪怕三十岁对二十岁的晚辈,也能压一头。

你瞧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老人,谁敬重,谁尽孝?

缩小到绘画,技术上说,中国水墨画是一个休闲的、养生的、几乎业余的游戏系统,适宜退出工作和权力的人玩弄。但王希孟那路工笔重彩画,必须年轻,目力好,脊椎好,精气神饱满,经得起一整天一整年伏案画画。

但中国书画,包括文章,从来推崇“老境”,意思不是说年龄,假如你才二十郎当,说你句子写得“苍老”,下笔“老辣”,那是夸你。所谓“老成持重”,也是夸年轻人。这一层,我倒也还有同感,现在三四十岁的写家画家,下笔总嫌嫩,或者,毫无分寸,一味霸悍。

王希孟那是星宿下凡。画史很少谈他,他在画史之上。

北青艺评:您提到,要好好保留自己的孩子气,木心先生说所谓元气就是孩子气。孩子气在当今社会是“行得通”的吗?注定会遇到更多苦难吧?

陈丹青:当我说“保留孩子气”,是对四五十岁以上的爷们儿说的。孩子气的对应,就是暮气、俗气、习气、痞气、油气、官气、专家的平庸气、书生的酸腐气……等等。所谓孩子气,意思是纯真和本色,当今社会是否行得通,我不知道。暮气痞气之类,其实都很相似,孩子气却是形形色色,在各种人那里,不一样。半大不小的女子或者蛮有孩子气,一发嗲,事儿办成了,因为成人吃这一套,有些成人呢,又太幼稚,处处碰壁,闹笑话——那不是孩子气,那是傻X。

高贵的孩子气,譬如莫扎特,千年不遇。

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倒是常见孩子气。你去养老院和街巷人家看看,老到那份儿上,孩子气出来了,孩子样也出来了,譬如尿裤子之类,我在等那天到来。我妈告诉我一件真事,说,她家乡有个七十多岁老头坐街沿上哭,别人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爹早上打我——他爹九十多岁啦。

中国许多成人、老人,内心从未走出婴儿期,骄横而幼稚,动辄发脾气、摔东西、出口伤人,一辈子坚持不肯成熟。他们因此受苦,更使人受苦——孩子气的意思,不是要你像个孩子。

北青艺评:有时候言辞犀利,似乎桀骜不驯的人,态度是谦和的。

陈丹青:为什么言辞犀利、桀骜不驯的“深刻人”,就不该是“谦和”的?我的言辞并不“犀利”,我常顾左右而言他。我也并非“桀骜”,而是偏于“驯”的:哪些话别说,哪个时刻得乖,我知道。

北青艺评:最近的微博上大量青少年殴打凌辱同龄人的视频,这些残暴的丑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人性本恶?

陈丹青:我想说,重要的不是殴打,而是有了视频,所以大家“看见了”。没有传播,百分之九十九人类干的事,等于没干。

就像误会国画家是白胡子老头一样,懂美感而不打架,也是误会。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经常寻衅打架,不止一次上法庭。三十多岁时,弄出人命,然后逃亡,途中得热病死了。因为懂打架,他画的鞭打基督,还有杀头的画面,最真实。

印象派老大马奈,算的是巴黎君子,夜里和人咖啡馆辩论,还出去决斗,两人不会弄剑,结果把长剑打成跟螺丝起子似的。萨特,哲学家,回忆录里写他上小学时,每天上学经过别的街区口,立刻和第一个瞧见的男孩打成一团。这类肢体把戏,我小时候每个上午、下午和晚上,都在上演。我们不记得有哪天脚上头上没有伤——对了,梁文道小时候也打架,现在还留着伤,你去问他。

前现代、半现代社会,男孩打架,司空见惯。真的恶,是欺负人。你说的视频如果是欺负人,那很糟,办法只有一个:狠狠揍他!美感根本无用(我小时候班上会打架的几个男孩,都蛮英俊),警察出面也无用(我们那会儿真会打的主儿,和警察好着呢),只一招:他怕比他狠的人。

关于社会

熟悉我的观众觉得我变乖了。是的。

北青艺评:和以前相比,您是更愿意对社会事件发表看法了还是更疏离了?

陈丹青:我不太知道“社会”发生了什么“事件”,多数是别人告诉我的。《局部》没有社会,没有事件,只是绘画。熟悉我的观众觉得我变乖了。是的。

北青艺评:您说,“有意思的话题我仍然会发言”。哪些领域或者说什么类型具有怎样意义的事件是您愿意发言的?

陈丹青:那是婉拒采访的托词嘛。没有哪个领域和事件是有意思的。如果你发言,如果你善用语言,某个领域,某件事,或许“有意思”起来。

北青艺评:当今社会,真诚和信任两个词如何理解?

陈丹青:好纯啊,这问题倒有点孩子气,恭喜你!

北青艺评:有评论说:“陈丹青很有修养和见识,他自己曾经说过‘亚洲文化都是盗版文化’”,您对于如今亚洲文化的总体看法是什么?

陈丹青:盗版也是一种文化,一种能量。中国人勤快,智商高,要玩儿盗版,其他亚洲国家未必玩的过我们。不过有些事,很重大的事,我们要是也来诚心诚意玩盗版就好啦。

北青艺评:去年底,本报采访戴锦华女士时,她提出了一个看法被广泛关注——文化表象里历史坍塌。您认为呢?

陈丹青:早就“坍塌”了吧。在我十八岁前就塌了。后来仿佛立起来,重建了什么,眼下又塌了?

没关系的。有些事物,譬如小小的手机,我十八岁时哪有啊。大厦健在,或者塌了,只要人手一枚手机,世面就能混下去——蛮壮观的。想象一下吧:坍塌后的瓦砾堆上,成千上万的人在看手机——眼下《局部》已拍摄了十集,年轻人告诉我,他们都是在手机上看的。

编辑: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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