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市西路某角落，1980年代，满眼都是这样的景观

董重按
 

这篇文章写于去年春天，在这之前，我写了一篇短文，描述我和老管的交情和我们九十年代的生活，我在微信朋友圈发出这些文字，引起一些朋友的共鸣。这之后我便写了这篇1980年代我中学时期的经历，也在朋友圈发出，没想到有非常多的朋友转发，我的作家朋友戴冰极力推荐，《山花》杂志很快刊发此文，今年微信公众号“忆乡坊文学城”又发了一次。

前一段某深夜难眠，刷朋友圈猛见吴亮先生在朋友圈发的一张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女子的眼神与头式让我一下子想起我文章中描绘的史玉霞，便决定借用，作为本期封面。

我还选择了石羆和李剑锋的油画作品作为配图，石羆自大学时代就不厌其烦地描绘他生活的城市景观，看他的画，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如果史玉霞还在，也许正过着李剑锋在其作品中描述的生活，再普通不过了。
 

史玉霞和土匪老五

董重撰文
 

从我出生一直到1980年代中后期，我随父母住在贵阳老城区北部边缘的云岩村建工4局安装公司宿舍内。这是一幢红砖房，三层楼高，类似集体宿舍，两家人同住一铁门内，共用厨房，没有卫生间，晚上大小便在便盆内。每天早晚，我都得去倒一次便盆，这是我能劳动后直至初中干得最久的家务事。我们的邻居周伯伯家是上海人。两家人处得极好，他们家有三间房，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比我大得多，都说普通话。我们家两间房，大房二十平米，我父母住，小房七平米，能放一床，我住。

 

石羆油画作品《空城计系列》让我想起我初中时居住的地方

云岩村在那个年代属城边边上，属杂居地，除安装公司的干部工人，还有一些疏散下放回城安置的居民，他们住的地方叫居民点，平房，人极杂的。还有一些原住民，都是些种菜的。我们房子旁边有大片菜地，里面有很多发酵肥料的粪坑，常有死猪狗猫漂在里面。甚至有死婴，我亲眼见过一具，还和一帮小孩用竹竿子翻来翻去，我觉得极有趣。大人们可以一个月讨论死婴问题，一般会指向某位X货与某坏男人乱搞，整出个私生子，不敢暴露，只好躲躲藏藏生下来扔掉。这种院子里总有几个X货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的。

离我家五分钟，便是贵阳十七中，正对门是贵州省防疫站，里面有梧桐和老柏树。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偷偷去这里的动物养殖区，有小白鼠、荷兰猪和猴子，都是用来做实验的。有胆大的大孩子常会偷些白鼠，用皮鞋盒子养起来玩耍。防疫站背靠山，山的那一头便是黔灵山公园，父亲常带我翻过此山，又穿过公园内的长约1公里的隧洞，到黔灵湖游泳，父亲还画游泳人的速写。
 

石羆这两件作品描绘的是1980年代贵阳常见的房子，贵阳现在还残留着一些

1981年，我上中学了，就在十七中，我被分在初一（3）班。十七中在当时是个烂中学，被分到这个学校的学生都是些成绩不好的。有几位和我小学一个班的同学和我一起分到一个班，都是住在居民点平房里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叫龙母孃的大孩子的手下。龙母孃是个马脸，仔细看也有点像狗像猪，长得马不马、猪不猪、狗不狗的，脸色惨白，小平嘴，说话嘴不动并且带点娘娘腔，眼神阴毒，绝对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是云岩村有名的偷鸡摸狗的主。他偷过我们家的煤，还有凉在窗外的腊肉香肠。龙母孃的真名是什么，我一直没搞清楚。他手下几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专门帮他望风和打架。其中之一叫曹敦，长得的确敦实，头大而圆，浓眉，手很粗。仗着龙母孃，他常打我和另一小孩。我的记忆中，整个小学阶段他每年都会教训我两三次。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三兄弟团结，常一起出手。我是独子且体弱，自然被欺。

初一下半学期，我生了一场大病，约有两个多月在家养病。等我回学校，已是初二了。班上转走几人去五班，那我恨死的曹敦，由于成绩太差，也走了。不过，我们还在一层楼上，隔两个门，班上来了几个新人，李伟兵、王俊一看便是死党，长得高大。李伟兵老家是山东，父亲是军人，南下干部。王俊是云岩村旁的原住民，他们家的平房门口便是一大块菜地，还有一口水井。另一位小方脸，矮个且胖，手圆圆的，叫什么忘了，弹一手古典吉他，还在贵阳市有些名气。我虽然大病，却奇迹般一下子长高了。初一我个矮，坐第一排，这次升学班主任把我分在第四排。同桌的是个脸很黑的女孩子，比我高点。现在想起来，她有点像梅艳芳，只是眼睛大些，短发，有一点点金黄色，天生的。我们后排，就是李伟兵，和他同桌的是位小眼睛女子，丑，叫做雷和群，也是新来的。上了一周的课，才知道这几位男女都是留级生，且留两级。

 

石羆描绘的贵阳某角落的夜景，我年少时常在这样的地方游荡

史玉霞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牛仔裤是哪里买的？”我读初中时，牛仔裤是稀罕货。她问的我穿的蓝色灯芯绒牛仔裤，是父亲去北京出差时给我买的。那时，我父亲和他搞艺术的朋友都是长发，裤子不是喇叭裤就是牛仔裤。我也留长发，额前流海。然后，她又问：“你家老者是董画家？”我急忙点头。我父亲当时在云岩村东至铁五局，西至省政府及北京路一带相当出名，因为他能在半小时内画张素描头像，又快又像，很多人通过口传找他画像。父亲康慨，画完后都送给求像者。“你能让你家老者帮我画一张吗？”她说。我爽快答应。我觉得父亲会喜欢她的样子。史玉霞上课总是睡觉，醒来便看少女之心之类的手抄本。老师不管她，都知道她不会认真读书。她喜欢偷偷握我的手，有时握得紧。我一直搞不清她为什么这样，前几次总想挣脱，她却握得更紧，甚至有些痛，还用她那大得吓人眼瞪着我。看她眼，我便会很顺从。

一个周末，我带史玉霞去我家，父亲十五分钟便完成画像。她高兴极了，拉我去吃豆腐果，还有一碗凉面。从此，她对我非常好了，常带些糖果之类的给我吃，并叫我小猴儿。这外号，一直被班上同学叫到初中毕业。那曹敦，虽去了别的班，却总找机会收拾我。一天放学，他在防疫站门口等着我，他两个兄弟也在，最小的那个上来便踢我，我闪开了。曹敦封住我衣领，叫我拿钱给他买烟抽，我顺从地给他五角钱。曹氏兄弟得意而去，我呆在原地，周围很多同情的目光。突然，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小猴儿你怕个X啊，打这个XX的嘛。”是史玉霞，她一下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叫我告诉他咋回事。我将从小到现在如何被曹氏兄弟欺负的血泪史全盘托出。她叫我回家，并言小事一桩。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后，史玉霞拉着我，后面跟着李纬兵、王俊，还有雷和群。我们冲进五班，一进去李伟兵便跳上课桌，从一排直接跨到至最后一排，用脚狠踢曹敦头部，又见王俊从课桌间走道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更没想到雷和群也是狠角色，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木棍，朝背心狠奏，还一阵乱骂。迅速痛打之后，李伟兵把曹敦拎到我面前说：“跪起！”曹跪，低头，抬起头。雷和群大声吼，顺手一耳光。曹抬头，满脸是血，看见面前是我，有些迷茫。史玉霞发话：“再欺负我家猴儿，XX喊土匪老五打死你！”“猴儿，打他几耳巴！”她说。我先一脚，曹摔地上，李伟兵又把他拎起，我结结实实打了他几耳巴，说不出的畅快。中午回家，我偷了妈妈两块钱，买了四包乌江烟。史玉霞雷和群李伟兵王俊都是烟鬼，我也顺便学会抽烟了，那个年代，躲着抽烟是最大的享受。

 

李剑锋作品《五幺五》

曹敦在我生活中消失了，他失去了自尊。那年底，他父亲在南明区分到一套房子，他转学了。走之前，我请李王两位护卫，把他两个弟弟每人打了两耳光，并抢了他身上的两块钱买烟抽了。因为史玉霞口中的土匪老五，曹氏兄弟只好忍气吞声，他们的大哥龙母孃名声比土匪老五小多了。

我想一睹土匪老五的光辉形象，史玉霞淡淡一笑。一天放学，她拉着我，后面照例是李王雷三位，土匪老五背对我们坐在学校门口的丝娃娃小摊上忙着吃。“老五，这个就是小猴儿。”土匪老五转身站起来，一幅笑脸，脸圆圆的，和我一样高，一样瘦小，两眼细长，闪着健康的光。他看不出有十七岁了，左手拿着一把小号牛角刀，军衣军裤回力牌白网鞋，衣服大，头发紧贴圆头。他的旁边站着一胖子，嘴上叼烟，小眼睛斜着。这是土匪老六，胖子点头。我憨笑，递上烟，点火。“龙母孃也打过你？”我忙摇头。“他叫那小屁儿打你？”我只好点头。他笑笑说：“老子总有一天会整死龙母孃这XX的！小偷儿！”说完，他拉起史玉霞说：“走，去铁五局看电影。”两人和胖子土匪走了。雷和群马上拉上我说：“霞妹是土匪老五的马子，她喜欢你这个弟弟。小猴儿，以后这一带没人敢欺负你！”

我立刻问土匪老五事。土匪老五住在江西村，离我们云岩村约二十分钟脚程。此人排行老五，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胖子弟弟,小学毕业便在社会上混。十三岁时，土匪老五将江西村的七哥刺了两刀，七哥伤愈找来普陀路的小希希帮忙，约好在铁五局电影院坝子里打群架，七哥小希希及几个兄弟被钢筋和牛角刀刺伤，小希希伤重，差点死掉。这一架，土匪老五左耳后被木棍击中，缝了几针，但架是打赢了解。从此土匪老五名声大噪，马仔也多起来。史玉霞父母是铁五局职工，土匪老五常去铁王局看电影。偶然见到她，便开始追逐，不久便成事。老五不常来十七中，只是周未带史玉霞看电影，或是找个茶座喝些冰果露。雷和群和史玉霞一起长大，死党，李伟兵王俊通过史玉霞认识老五，便成跟班，打架下得狠手。

 

李剑锋作品《生日快乐》，140X275cm，2006年

初三刚开学的一个周末，我们家停水，我去院子里的水井提水，见龙母孃也在忙碌。我对他笑笑，他以阴笑回应。突然见他脸色一下子发青，转身便往水井旁菜地跑。刚跨过一栅栏，见一军衣军裤瘦小的身影追到他，只听两声哎哟。那瘦小之人反身跑过来，冲我点点头。土匪老五，我回过神来。赶紧跑到龙母孃倒地处观看，捂着屁股的龙母孃无力叫道：“送我去下医院，好痛哦！”有人叫来他家人，抬着去了。我回家告诉父母龙母孃被杀了两刀，但未透露是土匪老五。小偷儿谁都恨。

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下午放学，我呆在教室做数学作业，突然见李王二人扶着老五进来。老五满头鲜血，史玉霞跟进来，手里有一短钢筋。我忙问情况，龙母孃干的。伤好后他找了一个重庆表哥，唤做仔儿，寻机报仇。今天老五来这边办事，顺便接史玉霞，在校门突遇龙母孃。龙母孃大叫：“仔儿，就这XX的！”老五反应不急，被仔儿手挽的一根粗铁链打中头部。李伟兵急抓一石头砸中仔儿背上，可仔儿还是跑了。史玉霞在书包摸出一根短钢筋，和雷和群王俊追打龙母孃，可没追上。大家手忙脚乱的用手帕捂住伤口，扶老五去医学院。医学院离十七中最快也要走半小时，李纬伟兵王俊轮流背他。过我家时我飞快取来我三年存的十块钱，多是毛票。

医生为老五包扎好伤口，他便叫李伟兵召集人手。一下子来了几十人，彻夜在云岩村搜查龙母孃和仔儿。连续三天，李伟兵王俊逃学陪老五追人，史玉霞上课更不安心，从上课到下课一直抓着我的手，时时哼一句XX的龙母娘.我发觉，她身上香起来，是老五送她的香港走私过来的香水，右腕上多了一块暗红的电子表。一个多月后，龙母孃找人疏通，赔了老五五十块钱，两条黄果村香烟，还在省政府的八鸽岩饭店请了一顿饭，规格很高。

因为老五受伤去医院，我出了十块钱，史玉霞对我更好了。她还是喜欢我的左手，抓着不放，有时还轻轻的揉。初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她的小弟，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我，我和她还有李王雷三位的友情也只在学校里，他们不带我出去，只是常告诉我土匪老五带他们打架之事。转眼就要初中毕业，一天史玉霞请我看电影，日本片，似乎是杜丘。不在课堂上，她对我的手没兴趣，看到一半便拉我离去。我们找到李王雷三人，一起吃饭。在铁五局招待所餐厅，我第一次喝了酒，花溪白酒。我高兴死了!他们扶我回家，父母大骂我一顿：“居然喝酒，裤兜里还有一包烟！”这是史玉霞给我最后一件东西，黄果树牌的好烟。她们四人没有上高中。我去了四中。高一下半学期的一天中午，土匪老五、老六和史玉霞，站在校门口等着我，老五问四中有人欺负我没有，我忙说没有。他们请我吃牛肉粉，老五给了我两盒遵义烟，带嘴的。

 

李剑锋作品《夫妻》，120X90cm，2005年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1991年年底，我在北京中央美院进修，收到一封意外的信，李伟兵写的，说他在深圳跟他表兄在深圳做服装生意。前月回贵阳办事去我家找我，才知我在北京。希望我寒假回家时找他，有事说。我第一反应是有可能见到史玉霞了，有点兴奋但又有些不安。回家第二天便联系上他，我们在北京路小小啤酒屋见面，干了几杯。他告诉我老五两年前因打架打死了一个铁中高三学生，被判无期，在中八农场还是什么地方劳教，被一劳头所杀。我忙问史玉霞呢？他说上月也死了，他回来就是给她守夜。我呆了，是白血病，她在我高二时和老五分手了，一年后发现得了不治之病。李伟兵哭了。我却冷静，心却第一次的痛。李又说王俊，跟着他大伯在福泉修车，挣了些钱，不知何时开始吸毒，注射的那种，现在不知所踪。雷和群嫁给土匪老六，1990年结婚，刚刚怀上了，这是仅有的好消息。

和李伟兵分手时，他告诉我史玉霞的灵堂遗像是我父亲给她画的那张素描，她喜欢这张肖像，一直挂在床头。


第七期董重按

这篇文章写于去年春天，在这之前，我写了一篇短文，描述我和老管的交情和我们九十年代的生活，我在微信朋友圈发出这些文字，引起一些朋友的共鸣。这之后我便写了这篇1980年代我中学时期的经历，也在朋友圈发出，没想到有非常多的朋友转发，我的作家朋友戴冰极力推荐，《山花》杂志很快刊发此文，今年微信公众号“忆乡坊文学城”又发了一次。

前一段某深夜难眠，刷朋友圈猛见吴亮先生在朋友圈发的一张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女子的眼神与头式让我一下子想起我文章中描绘的史玉霞，便决定借用，作为本期封面。

我还选择了石羆和李剑锋的油画作品作为配图，石羆自大学时代就不厌其烦地描绘他生活的城市景观，看他的画，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如果史玉霞，也许正过着李剑锋在其作品中描述的生活，再普通不过了。